就在她上辈子决意逃离尘世之前,时不时还能见到这位管家站在山头,对一些人形都幻化不好的小妖们反复叨念。
他说,说什么要不是那些在山外筑起了层层高楼的人类砍伐了太多的山林,妖族也不会衰败到这个地步。
他说,似乎也就百多年,外面却好像变了天,炼狱似的,没有一点生气。
他还说,淅泉山是木族最后的净土了,要是哪天人类敢把那些带爪子的“铁牛”开过来,他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孩子们赶走他们。
可后来,真有族人去了趟外面,回来时顶着一头泛黄的大卷发,穿着一身外头带回来的漂亮衣服,两眼放光、嗓门超大地向大家说起了外面的好。
山的外头,是人类的大城市。
听说,那些不懂法术的人类可会过日子了。
他们能乘坐速度比飞鸟还快的各种交通工具,他们能通过一只小小的手机在千里之外与他人随意交流,他们还有不需要耗费灵力就能显像成影的铁盒子,以及许许多多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
老管家听了,连连摇头,眼里嘴里,满满都是厌弃。
可去过城里的妖精就是得到大家的羡慕,而山里的妖精们也都向往起了外面的世界。
若非山中结界特殊,修为不够者十有八九迷失其中,根本寻不到出山的路,早不知有多少妖精明知外面的世界规矩更多、自由更少,也要离开此处了。
要不,就去城里好了!
找不到路的话,就偷偷跟着那位贵客,一定能出去的!
郁铃这般想着,起身朝那自己本不该前往的地方跑了过去。
……
郁铃的记忆中,这个分外老旧的宅子里,从来没有哪一日有此刻这样的热闹。
也对,她的爷爷,木族的一族之长,今天可是特意为了那位贵客于宅中大摆宴席。
一时之间,山中数百妖灵尽数聚满了郁家老宅的里里外外。
除去可以长久幻化完整人形的妖精外,还有墙边、屋顶忽然多出来的花儿,花边不住徘徊的小小虫鸟,都是来此凑热闹的小妖。
今夜此处的灵息如此杂乱,没有人在意郁铃的到来,如同上辈子没有人在意她并未到来一样,本该在今日拥有一个成年礼的她,始终都是无人在意的存在。
要不是过来看了一眼,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成年礼竟是一个如此热闹的日子——尽管所有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也不知那位贵客在哪儿,究竟是何身份,为什么能让堂堂木族的族长如此重视……
郁铃个子瘦小,可以轻松地穿梭于来回走动的人群之中。
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她特意压低了自己本就低到不能再低的存在感,安安静静躲进人群,又悄悄绕过了管家的视线,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幻回一朵小小的棉花,将自己高高挂起,四下张望起来。
下一秒,她只觉一颗心猛地收缩了一下。
她望见了不远处盛装的几位堂姐表姐,还有平日里对自己最嗤之以鼻,永远一口一个“小贱种”的哥哥郁唐。
可这都不足以吸引她的视线。
真正让郁铃在意的,是那个被他们所簇拥的“贵客”。
那是一个女人,她长发银白,生着一张好看得要命的狐媚脸,眉目却是微冷,身上那一袭雾霾蓝的轻纱长裙,似是从天边云雾里裁来的,由内而外皆裹挟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感。
无论是那一头银丝,眉眼中的漠然,还是这不曾见过的穿着打扮,这位贵客对郁铃而言都是分外陌生的。
可这张脸,她绝对认识!
那就是林双啊,那只对她无微不至的狐狸!
……
郁铃犹豫了很久,晚宴散去,餐盘撤下,管家幻出了许多扫把那么大的狗尾巴草,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清扫起了脏乱的大堂,她依旧没敢确认自己的判断。
因为她得知了那位贵客的身份——现如今狐族的族长,九尾灵狐钟楚云。
名字对不上,发色对不上,感觉对不上……
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抱有一丝侥幸。
万一呢?
万一那个对自己千般好的狐狸,就是和自己一样,被那道天雷给一起劈过来了呢?
这不是没有可能啊!
她这般想着,暗暗自远处跟了上去,见钟楚云被安排在了一间客房,便也化作一朵棉花,幽幽飘至房顶,张开小叶子默默抱住了自己。
她贴着身下的瓦片,吹着秋夜的凉风,望着天边微冷的月色,不自觉发起了呆。
院中的桂花开着,于此夜填了这满院的清幽。
鸟儿散去了,只剩下断续的虫鸣。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砖瓦之下的妖精,好巧生了张和林双一模一样的脸,所以这个让她苦苦求存了五百多年的老宅,忽然也有令人安心的时候。
可她该敲开那扇门吗?
要真认错了狐狸,自己会很失落吗?
对于这些问题,她想不出答案,只能静静蜷缩在屋顶,继续犹豫挣扎。
忽然,屋檐下传来了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烛光从屋中透了出来,将那一道细瘦的人影照在地面。
钟楚云缓步走了出来,最后站定在那院中的桂花树下,似是若有所思,微微仰头望向了天边的月色。
郁铃有些不解地看着那些许消瘦的背影,也不知为何,心底忽就涌起了一股冲动。
她飘落于地,幻化人形,大着胆子,蹑手蹑脚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攥住了钟楚云那云纱般轻薄的衣袖。
“这里谁都对我不好,我不想留在这儿,也没地方可去,你能带我走吗?”
郁铃的声音有些不稳,就同她此刻的小手一样,全然不受她控制地轻颤着。
钟楚云低眉望向她,她亦微微仰着头,杏儿般明亮的眼里满满写着期待。
可那双好看的眸子似被冷雾罩着,让人如何都望不见底。
数秒对视后,钟楚云面色不改,唯那薄唇一张一合,语气淡漠地说出了一个无情的答复。
“不能。”
“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