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前赤虎副将高树修的家乡,交州南海郡博罗。 上百柄战刀挥下,鲜血泼墨般淋在墙面上。世子秦蔚亲自拿着名册一个一个对着人脸画叉……最后发现少了两个人——高树修的小妾早春与庶子高旦。 世子爷笑弯了眼睛:“有趣,一个女人一个幼子,竟然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溜了……” 近卫们不寒而栗,唯独一个雷子惴惴不安。 这五年,世子没空搭理他,只把他扔回雪漭让一众可靠的玄甲带着。摸爬滚打这么久,他擦着边儿被赐了一身玄甲,乐得睡觉都抱着不撒手——要知道五年前世子可是公开拔高了三军赐甲的规矩,分门别类列出了十七条名目。条令刚出时,近一万老兵退伍,虽没说姓秦的一句坏话,却用行动明确表达了自己反对的意思。 可过了两年,有幸看到三军演兵的人发现,被十七条名目逼出来的三甲武士的确实力强横远胜当年。 军中民间这才理解了世子殿下当初的良苦用心。 雷子本就菜鸟一个,即便按照原本的标准也难得被赐一套玄甲,可偏偏这小子运气好,荡寇时遇上一群送死的,拼着挨了四五刀,将那帮人剿灭,这才得了自己当初连肖想都不敢的玄甲,并且被调回世子殿下身边。 他五年没见世子,发现世子爷与人说话越发和颜悦色了,但在杀人的时候,她还是会发疯——脸上笑得有多开心,心里的火气就有多大。 只不过比起面上火气不显的世子爷,雷子更担心那对不知怎么逃脱了的母子——他也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但只因他们曾看过什么或听过什么,也许他们根本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就要把他们杀了,是否太过残忍了些…… “不该你想的别多想,不该你知道的别多问,那两人落咱们手上顶多也就被一刀毙命,要是落到别的什么人手里,指不定要被怎么折磨生不如死”一个中年玄甲从他身边路过,轻描淡写道。 那是老刘,曾经一直跟在世子殿下身边的近卫玄甲,苍梧山一役后被世子殿下放回雪漭养伤,后来便充当雷子的老师,将雷子一手拉扯到能拿玄甲。 若说雷子在雪漭最敬畏谁,那人必然是老刘。 老刘带了他这些年,哪里不知道他什么脾性,一见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平日里由着他唧唧歪歪一阵也就算了,如今跟着世子出来做事还敢瞎说,那就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了。 雷子听了老刘这一句,虽然知道老刘是为他好,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而世子爷已经扬鞭纵马先行了,多留无益,只好立即跟上。 高旦今年十一岁,生得羸弱苍白,不像个富贵人家的少爷,反倒像一个路边的小乞丐。她娘亲早春虽然瘦弱,但也有几分姿色。这俩人混在人堆里,若没有一双火眼金睛的,是断然找不出他们来的。 可惜要杀他们的是世子爷,世子眼神不大好,看别的东西可能会眼花,逮人却是一逮一个准。 他们被抓到,只是时间问题。不过他们此时根本不知道要杀他们的是世子。 自前赤虎副将高树修死后,高家就被王府派来的人上下搜了一遍,但王爷和世子念在高树修前些年还算有点战功的份上,没有抄家抄个底掉,好歹给姓高的留下点钱财房契地契,因此高家即便没了主心骨,生活也还算过得去。 当然,过得去的只是主家大房,像早春这样不怎么受宠的小妾与高旦这样不讨人喜欢的庶子,便早早被打发了出去。 高旦继承了母亲的瘦弱与父亲的小鼻子小眼,模样看着有些阴郁。自打被赶出高府后,他那副苦相就越发让人看着心中不喜。可他模样生得不好,性子却还不错,街坊邻居听说了些许他家的破事,平时对他和她娘也还算照顾。 民间消息一向传得快,虽然常常以讹传讹与事实不符,但这次,邻居来告诉早春母子有军爷来杀姓高的,却救了他们一命。 母子俩家徒四壁没什么好带好收拾的,裹了两件换洗衣裳、几个面饼、些许碎银子,便悄默默溜出了博罗。 可出了博罗他们娘俩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好,他们这是第一次出博罗城,压根不认路,只好漫无目的地乱走。 如今虽已是夏末秋初,但岭南天气炎热,瘦母弱儿没走多久便出了一身汗,唇焦口燥,累得不行。远远瞧见驿道边有个茶摊,他们便想着过去买壶水喝。 可还没等穿过驿道,他们就听见雷鸣般的马蹄声自远及近——玄白轻骑从他们面前一掠而过。 不知是不是本能察觉到危险与这些人身上的杀气,母子俩几乎是立即背过身子避开马蹄掀起的扬尘——背影都在微微颤抖。 马蹄声远去。 他们僵在原地许久才好不容易舒了一口气,正想着不能多待了,得趁着力气还够,赶紧离开,一转身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被噎死。 一人一骑停在他们身后。 马上身着玄甲的武士身材高挑纤细,没戴头盔,鸦黑的长发为一根深红熟革发带束作高马尾……这分明是个女子。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早春母子:“劳驾——这位婶子可是博罗人?可听说过博罗高氏?” 早春颤了颤,扯过衣袖头纱遮住自己与高旦的脸,强作镇定道:“不是,没听说过……军爷还有其他事么?” 那女子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拖得略长,直叫早春母子心肝乱颤。她面上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如此,那便打扰了……这位婶子,后会有期。” 早春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她笑得一脸阳光灿烂,却是在冷笑。 用余光瞟着这位古怪的女军爷扬鞭奔马离开,早春立即拽着高旦,低声道:“旦儿,没事了,咱们也别歇了,快走吧……”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 他们逃命似的往北走了一段,又迎面撞上一队赤甲,母子俩再次肝胆俱颤。正想回头折返,他们又看见之前见过的那一队玄白两甲。 完了。他们想。 上百号岭南顶尖的军爷将他们夹在中间,他们纵是插翅也难逃……只是,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高家又招惹什么人了?怎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方才早春母子见过的那位女军爷一马当先停在众多甲士前面,一抬手,她身后的人也都停下了。 对面的赤甲见他们停下,也自觉停了下来,一名赤甲催马小跑着掠出阵前,与那位女子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道:“殿……”想到后面还跟着另一个“殿下”,他立即闭了嘴不接着说下去。 女玄甲翻身下马,懒洋洋地向赤甲行了个礼:“燕燕,见过世子殿下。” 世子! 赤甲僵在马上,良久才推开面胄,有些生硬地道:“不必多礼……你怎么在这?” 原本被李管事介绍为“燕燕姑娘”时,秦蔚还觉得膈应得不行,待她自己厚着脸皮把自个儿那不搭调的字叫出来了,看到沈宿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她惊奇地觉得,她也没那么膈应了。 秦蔚好不容易把笑憋下去,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拱手道:“回世子殿下,燕燕领王爷之命,诛杀高氏全族。” 后半句一出,吓得早春母子浑身发抖。 “世子”道:“那怎么到这里来了?” 秦蔚眄了一眼孤立无援的早春母子,似笑非笑道:“这不有两条漏网之鱼在这儿么?” 早春终于崩溃,拽着高旦向她跪下磕头痛苦:“军爷!我们母子什么都不知道啊!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我们早在五年前分家就被分出来了!求求您……” 秦蔚一脸无所谓地抱手看着。 早春又拽着高旦向“世子”磕头:“世子殿下!求您饶了我们吧!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秦蔚冷笑一声:“好一个什么都不知道!本世……我还什么都没问呢!你倒是未卜先知了,嗯?” 早春抽泣声顿了顿,她又很快哭起来:“铁定是正房家惹出什么事了,教军爷来杀了他们……可我们母子俩早就分家分出来了,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秦蔚点了点头,“宽宏大量”道:“如此说来,你们是真不知道发生什么了,那好,我问你——五年前,你家高树修高老爷手里过了一批送往汴都的五石散,这事你们知不知道?” 早春伏地大喊道:“我不过是个买来的小妾,哪里知道老爷手上过了什么生意!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军爷!” 秦蔚通情达理地笑了笑,又指着呆愣愣的高旦道:“那他呢?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么?” 早春推了高旦一把,叠声道:“旦儿,快告诉军爷,你什么都不知道!” 高旦被他娘推得摇晃一下,扑倒在地。半晌,他艰难地支起身子,声音虽小,却格外坚定:“阿娘,咱们不是见过有纸包的……” 早春狠狠一搡把他推倒在地:“旦儿,你胡说什么?!” 她随即眼露凶光,两指探入袖中……高旦被溅了一脸的血。 秦蔚施施然收刀入鞘,走到早春尸身跟前,踹了一脚她的胳膊,她袖中立即掉出一柄半长不短的匕首。秦蔚难得屈尊降贵地蹲下来,从早春怒目圆瞪的脸上撕下一张人|皮|面|具。她摇晃着那张面具,偏头对高旦道:“自个儿亲娘被人调包了都不知道,高小公子,你该不是瞎吧?” 高旦一张小脸惨白,衬得额头被磕破的那一块格外的红。 秦蔚丢了面具,起身拔刀:“对不住了,高小公子,谁让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我也不得不送你下去了!” 她的战刀被另一柄战刀稳稳格住。沈宿不知何时也下了马,他压着刀柄,低声道:“殿下,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