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头缓缓放下坛子,被酒腌渍泛黄的双眼愣愣望着秦蔚:“他……他……” 他在那儿嗫嚅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来。秦蔚也沉默。 老黄头叹了口气,拿了两个杯子仔细擦而又擦——他只剩一只右手,擦杯子时有些笨拙,却格外认真。秦蔚没出手帮他,就在一旁静静坐着,好似在出神。 老黄头斟了两杯酒,自己先端起一杯喝了一口,才将想问的话逼到喉头:“王爷的病……是不是,是不是因为……” 秦蔚也喝了口酒,打断他:“不,跟你没什么关系。” 老黄头被她噎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而秦蔚却好像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说起来了:“他早些年受了多少伤你不是不知道,这几年伤病反复,可他又不爱跟人说自己哪儿不舒服,要不是他那天跟我说着事呢突然一头砸桌子上了,我都不知道他一个人忍了这么久。” 老黄头听着,浑浊的双眼有些泛红。 秦蔚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要是他当初听了你的劝给我找个后娘,他身边有人知冷暖地照顾着,是不是就不会……”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多幼稚无聊,自嘲地笑了一声,发狠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良久,老黄头才低声道:“殿下,生死有命,这事你别往自己身上揽。” 秦蔚平时酒量不错,今个儿兴许是心里憋着事,刚一杯下去,她便好像有些醉了,将酒杯往老黄头面前一推,她大声道:“给本世子满上!” 老黄头知道她这是在自己气自己,不敢给她多倒,只添了小半杯。 她揽过酒杯,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前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老黄头静静地小口小口尝着酒,一边拿眼瞅着她,担心她突然发什么疯。 “黄重,你恨我吗?” 半晌,秦蔚声音平静地问了这么一句。 十来年没被人喊过大名的老黄头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他缓缓摇了摇头。 秦蔚嗤笑一声:“吴饮侦要是知道你活成这个样子,大概会从镇山赶来打死我。” 老黄头咧嘴笑着摇了摇头:“不会,兴许他都不知道我他娘的竟然还活着。” 秦蔚将杯中酒饮尽,拿过酒坛将杯子倒满:“其实想想,就算能重来一次,你劝我爹给我找个后娘,我还是会收拾你一顿。只是这次,约摸不会……” 不会什么? 老黄头察觉到她在看自己空荡荡的左袖子,不自然地颤了一下,但很快,又释然地笑了笑:“老黄我一只手也能卤好卤菜,不妨事。” 秦蔚冷淡地别开视线:“我也是糊涂了,来找你个跟死人没差了的老东西叨叨什么玩意儿……今年我爹的酒,我替他送到了,明年还是这个时候我再来,走了!” 老黄头颇有些拘谨地站起来送客:“世子殿下慢走,明年老黄我留些小菜,请世子尝尝我的手艺。” 秦蔚大步离开,向后摆摆手:“再说吧!” 老黄头看不见她的正脸,也不知道她眼圈已经红了。 黄重曾是恭王的十二亲卫之一,年轻时就做得一手好卤味,虽长得五大三粗,却很得年幼的世子喜爱。在秦蔚很小的时候,她每见到他跟在他屁股后面“黄叔叔”的喊,盼着他能做卤藕卤花生什么的带给她吃。 可是自打王妃遇刺仙逝后,就都变了。 恭王整日奔波繁忙,而世子秦蔚却跟个小影子似的跟在他背后,不说不笑像个木偶娃娃。见这父女俩比赛似的日渐消瘦下去,黄重硬着头皮私下里跟恭王提了提续弦,恭王不置可否,黄重刚出门就碰见站在门口的小秦蔚。 当时她看他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平静得好像在看一棵树或是一株草,却让人不寒而栗。 很快,黄重被作为世子近卫调到世子身边。可他却被一众玄甲带到后山驯兽般折磨对待,一个月后才被王爷发现,那时他已经去了半条命了。 那是恭王第一次动手打秦蔚。 年仅八岁的孩子端端正正坐在小马扎上,膝头放着两碗水,两只小手手心都被竹条打肿了,却一声不吭,深栗色的眼瞳平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黄重。这样的眼神不应是一个年幼娇气的孩子该有的眼神。 黄重自觉不能再做世子近卫,向王爷请辞,王爷将他派到赤虎军中做中郎将,他与那时还是赤虎副将的吴饮侦结为好友。 就这么过了几年,他都快把这事忘了,可秦蔚却并没有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 彼时顶着纨绔大帽的世子带一众膏粱子弟当街奔马而过,硬生生从他身上踏过去,所幸他躲得快命大没死,却也永远失去了他的左手。 黄重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事和世子有关,自行退伍了。 说不恨不怨都是假的,他不过说了那么一句请王爷续弦的话,就被秦蔚轻易毁了他的一生,可他一来不能拿恭王独女怎么样,二来……他也舍不得,即便她狠辣至此,他还是觉得她仍是从前那个天真娇气的孩子。 就这么过了十年,他也老了,愤愤不平时便酗酒麻痹自己,日子还算过得去,没想到有一天会再见秦蔚,更没想到再见秦蔚的这天她会带来王爷时日不多的消息。 她也在后悔吧…… 秦蔚刚出老黄头的铺子就看见自个儿的战马正讨好地蹭一个很眼熟的青年。 而青年被它突然的亲密搞得有些懵,僵硬生疏地摸了摸它那油光水滑的大脑袋。 秦蔚面光眯眼看了一会儿,皱眉道:“沈宿?” 青年听见她的声音转过身来向她作揖:“殿下。” 秦蔚向自个儿那不争气的坐骑飞了一个眼刀,转脸问沈宿:“你来这里干嘛?” 沈宿抬手让她看酒坛:“奉吴将军之命,给黄将军送酒。” 秦蔚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吴饮侦那老东西知道黄重在这儿?!” 沈宿垂下眼“嗯”了一声,随后又补充道:“当年与黄将军私交不错的人……都知道,只是送东西接济什么的,都瞒着他,不教他晓得。” 怪不得那几年吴饮侦格外针对她,原来是那老东西还记恨着她这一层!怪不得她故意让沈宿看见自己苛待雷子时他的反应那么大,吴饮侦那老东西支使他来送酒他能不知道点什么吗?! 秦蔚莫名有些心虚,眼神乱飘道:“给他送什么酒?我刚送完,小心别让他醉死!你的憋着过两天再送!” 沈宿拱手道:“是。” 秦蔚走到他旁边牵马欲走,却被他突然拽住袖口,她挑了挑眉:“干嘛?” 沈宿道:“殿下心里有事,不知末将是否有幸能替殿下分忧?” 秦蔚半晌不说话。沈宿神色平静,好似就这么随口一提,眼睫却止不住地微颤——他在紧张。 “撒手。”秦蔚说。 沈宿应声放手,并拱手告罪:“是末将唐突……” 秦蔚不耐烦道:“上哪儿坐着聊会儿?地方你定。” 沈宿愣了愣,想把带来的酒坛子搁老黄头门口,却被秦蔚拦下:“改天你再拿个好的来,这坛先便宜便宜我。” 沈宿无奈失笑。 自打恭王病了,秦蔚心里就紧绷着一根弦,直到今个儿恭王能下地走路了,她心头的那根弦才稍稍松了一些,而之前一直被她压在心底的那些事却趁机翻涌起来,险些将她淹了。 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她命中带煞,缺德事做多了全报应在她在意的人身上? 那她赎罪她偿命,能不能留住她仅剩的血亲? 沈宿常年不在番禺,哪里知道有什么合适的地方能坐下来聊聊的。好在秦蔚也懒得讲究,就这么由他帮自己牵着马,两人并肩走着,边走边说,边走边喝。 秦蔚没隐瞒恭王旧病复发的消息,反正估摸着明个儿沈礼策来府上拜访时也会带上沈宿,到时候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不如她提早说了。不过她也就好似不经意地这么一提,语气四平八稳,好像亲爹病了这事根本不能让她内心有多大波动。 沈宿差点被她蒙过去了。 她这人防人防得忒强,即便走着走着喝醉了,也没抖搂出一句真心话,净扯些烦人事来糊弄沈宿,直至走到番山脚,她一时没看见被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没摔个狗吃屎——所幸沈宿一直分神关注着她的动向,及时扶住他,才没让她摔到实处。 可她被人扶住就不动了,她靠着沈宿,面无表情道:“你干嘛?” 沈宿有点懵,不知道她这闹的是哪一出,没轻易答话,怕这醉鬼突然闹起来。 秦蔚偏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下巴:“你干嘛?还要我教你怎么背我走?” 沈宿扶她的手一哆嗦,他差点以为世子殿下这是没醉装醉在捉弄他了。 可她说完就靠在他肩头,闭眼郑重其事地宣布:“我要睡了。” 沈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发现她是真没有自己走的打算了,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还有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欣喜,将她扶稳了,才躬身将她背起。 牵马上番山。山上王府灯火通明。 秦蔚伏在他背上,悄悄蹭了蹭眼角一点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