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爷,您也别生气。德财那小子就是欠抽,不用你下命,等他回来奴才就去抽他。瞧他找来的那是什么玩意儿,还幕僚,比奴才还蠢……” 林荫小道上,行着两人。 为首的一人,穿玄色暗纹锦袍,腰束同色镶玉锦带,身材挺拔颀长,双手交负在身后,步履不疾不徐,似闲庭若步。 他身边跟着个矮他一头的小胖子,亦步亦趋。 “哎哟,瞧奴才这……瞧小的这嘴,真是欠抽,不用爷动手,小的自己抽。” 宗钺斜了他一眼:“行了。” 德旺就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性格,偷眼瞧主子应该没生气了,就贴了上去。那胖脸笑得差点没开花,要多谄媚,就有多谄媚。 “让小的说,这孙家号称绍兴城一绝的景儿,也不咋地,还不如家里,小的瞧样子是那孙知府吹牛吹大发了。” “爷不是来赏景儿的。” “小的知道,爷是来寻幕客的,可就别说那孙府台举荐的了,德财那小子寻回的也不咋滴。小的觉得世人谣传绍兴出师爷,天下幕客十之八九出自绍兴,肯定是夸大之言,这里的人也没见比旁人多长两个脑袋,小的就不信能比旁人聪明到哪儿去。” “就你知道!”宗钺冷哼一声,抬脚迈上水榭的台阶。 这水榭毗湖而居,远远看去,湖光水色浑然一体,风景秀美。宗钺只当这里也是院中一景,没有多想,就迈了进来。 “这小亭子倒是不错的,还燃了香。嗯,就是这香劣质了些,不如家里的好闻。”德旺掐着嗓子挑剔,挑剔完了香,又挑剔摆件,等抬起眼,才发现这水榭里头还有其他人。 是两个姑娘。 其中一名高挑但偏瘦,看打扮似乎是主子,后面是个丫头。 见宗钺皱着眉,德旺尖着嗓子,拈着兰花指指过去:“你们两个好大胆,竟然擅闯,惊扰了咱们爷,要了你们的小命儿!” 对于这一切,知春是挺懵的。 她刚听见有人说话,这人就闯进来了。明显进来的人有点不正常,一个大男人,说话掐着嗓子,还拈着兰花指,以为这是唱大戏呢?!还动不动就要人小命! 知春历来泼辣,才不吃这一套,当即还嘴:“我还没说你们乱闯呢,你们是哪儿来的,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惊扰了我家姑娘,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 “你看你那不男不女的劲儿……” “知春!” 方凤笙站起来,垂眉敛目,福了福:“想必二位是府里的客人,我二人并未乱闯,已在这里停留多时。这丫头年纪小,不懂事,还望二位不要见怪。” 说是二位,其实话是对宗钺说的。 宗钺皱眉看着眼前这名弱不胜衣的女子,他历来讨厌这种瘦到近乎病态的女人,因为那会让他联想到一些很不好的记忆。 即使这女子肤色胜雪,身段隐隐有着江南女子如弱柳扶风的娇态,但恰恰是他最讨厌的那一类。 宗钺厌恶地瞥了一眼,正打算转过身,目光瞥到案上摊开的宣纸。 他大步走过去。 他本就生得高大,气势冷冽,格外压人。 凤笙带着知春,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宗钺持起案上的宣纸。 他信佛,因为那地方的人都信佛,所以他也信佛。不过他信佛与一般人不一样,一般人信佛都是挂在嘴上,挂在脸皮上,唯独他是真的去实施。 他的寝处、书房中,多有佛家的摆设,他喜读佛典,甚至有每日抄写经书的习惯,他的手里总是拿着佛珠,时时不忘把玩。 世人都说三皇子信佛,信得虔诚。 宗钺当然也会看字,看得出这纸上的字乃是上佳之品。 “这是你写的?”这倒让宗钺有点吃惊。 他容貌冷硬,飞扬的剑眉,高挺的鼻梁,冷白的薄唇。晦暗而深邃的眸光,让他身上多了一种让人心悸的凉薄气息,却又格外有一种猛烈的气势。像最烈的烧刀子,只用嗅到那气味儿,便会让人窒息。 方凤笙见过的人不少,此人在她平生所见之人中,气势当属第一。 非等闲之辈! “是。”她低头垂目,又往后退了一步。 给人压迫感极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方凤笙表面不动声色,实则脊背和肩膀紧绷。 目光下移。 方凤笙只感觉眼前一闪,手腕就被人捉住了。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家姑娘!”知春尖叫道。 德旺直接不说话了,错愕地看着自家爷。 “佛珠?你的?” 男子嗓音低沉,大拇指在女子腕上的佛珠上磨蹭了下,期间不可避免触摸到女子纤细的手腕,烫得方凤笙想瑟缩。 她挣了下,没挣开。 “是我的,男女授受不亲,公子有话说话,能不能先放开我?” 指下的肌肤柔软细嫩,宗钺忍不住又磨蹭了下,幽暗的目光落在眼前女子半垂的脸上,及她纤细白皙的颈子上。 很白,隐隐能看见其下细细的青筋,一种弱不禁风的羸弱感。 宗钺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一丝嘲讽,扔开手。 方凤笙跄踉一下,在知春搀扶下站稳脚步。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看他把姑娘的手腕抓的。”知春心疼地看着凤笙手腕上的青红,骂道:“还有刚才那个死娘娘腔,说话跟唱大戏似的,这主仆两个都有病!” 凤笙拿回手,去了椅子坐下:“行了,你少说一句,我猜这就是榕园的那位贵客。” “贵客?什么贵客?姑娘你说那娘娘腔?”一时,知春没会意过来。 “你说哪位?” 很快,知春就明白了。 “姑娘,你是说刚才那个长相俊美,但性格恶劣的公子?” 是的,长相俊美。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且闹了冲突,但知春还是看清了宗钺的长相。 知春长这么大,见过最俊美的男子是四少爷,这名男子和四少爷完全是两种极端的对比。如果说四少爷是温润如玉,这位男子就是冷冽如刀,反正让知春多看一眼,都觉得心悸。 “你这口没遮拦的毛病要改改,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公子出身非凡,你刚才说的那娘娘腔,说话像唱大戏似的人,应该是宫里的公公。”凤笙又说。 听了这话,知春下巴差点没惊掉。 她就算再没什么见识,也跟在姑娘身边多年,老爷为人做幕,出入的都是府衙官署。所以也知道宫里是什么意思,宫里的公公又是什么意思。 “那这位公子的身份?” 凤笙目光闪了闪:“不知。” “那姑娘我们?姑娘的手就白被人伤了?奴婢还打算去找老太太老爷,让他们给姑娘做主。” “做什么主,一点小事。” “那姑娘还能抄经吗?”凤笙被抓伤的是拿笔的右手。 凤笙动了动手腕,隐隐的疼痛让她皱了眉。 “要不,奴婢回去找点药酒来,给姑娘擦一擦。” …… “爷,不是小的说,这孙知府想攀高枝的意思也太明显了。前儿弄来两个优柔造作的姑娘,今儿又弄了个瘦得一阵风刮来就能吹跑的,还有个嘴毒的小丫头片子!也不看看爷您是谁,能看的中这样庸脂俗粉?” 往回走的一路上,德旺的嘴巴就没歇下。 不过宗钺一向寡言,有德旺这个嘴不闲下的,也能多点热闹劲儿。如果是德财跟在宗钺身边,大抵是一整天两人都不会说超过十句话。 “关键他就算想攀高枝,也不打听打听爷的口味,这种说好听点叫楚楚可怜,说难听就是没吃饱饭的。也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爷信佛,专门做样子摆个花架子,真是……” “聒噪!” 德旺顿时缩了脖子,不敢说话了。 刚踏入院门,德财迎面走过来:“爷。” 宗钺越过他,在堂中的太师椅上坐下:“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小的去了余姚,造访了那方家,那方家上下尽是平庸之辈,甚至误会奴才的来意,以为奴才是因为那事去的,唯恐避之不及。怪不得余桃当地有传言,说方家一代不如一代,这一代的方启之拔尽方家一脉之灵气,他以前倒有个儿子,也是天纵奇才,可惜命运多舛,英年早逝。如今方启之也,真是有点可惜了……” 宗钺没有说话,袖下的手拨动着佛珠。 德财偷看他一眼,又道:“绍兴一地,也不光是方家,爷不如咱再到别处寻寻?” “你看着办吧。”宗钺站了起来,背着手往内室去了。 …… 都看出宗钺不高兴了,但不高兴也没办法。 谋士这种人才,可遇而不可求。 当初宗钺好不容易看中了个方启之,可惜对方已有东家,并不愿另谋高就,宗钺素来不是个喜欢强迫人的,这事就罢了。 这不过是几年前的一个小插曲,方启之本身也不知道宗钺的身份,只知其出身不低。之后宗钺回京,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这事在他心里埋下了钉子。也因此这次圣上说,准许三皇子钺入朝办事,宗钺才会动了寻幕的心思,专门南下了一趟。 谁知刚到南边,就听说朝中出了大事,两淮盐政竟然出了贪墨案,盐运使周广瑞和其幕客方彦都牵扯其中,方彦方启之更是在狱中畏罪自尽。 为了避嫌,宗钺没有去扬州,而是折道来了绍兴。 听说三皇子为寻幕而来,绍兴知府孙庆华忙毛遂自荐。 当然不是自荐他自己,而是以自己是绍兴知府,了解当地民情为由,请三皇子下榻孙府,想沾上几分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