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粉的薄唇微微抿了抿。
如今已经入了秋,天气渐凉。
龙清宫乃是帝王的寝宫,自是早早便点上了炭火。魏钰一进去,便觉一股暖气迎面而来,身旁的方才不过出去了一小会儿的文福都情不自禁地喟叹了一声,魏钰却面色未变。
“臣魏钰参见陛下。”
年轻的女将军单膝跪地,低眉垂目,看似无比恭敬。
殿内一时间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以及几人淡淡的呼吸声,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半晌,殿内才响起了帝王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魏钰,你是想抗旨不成?”
他声音平淡,出口却是质问,“你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念在你立下的军功,朕才给了你一个机会。”
昨日魏钰被宫中侍卫带进宫中,不等她反应,年轻的帝王便把那不堪的真相甩在了她的面前。
那时,他也是这般的语气,让人捉摸不透,却又心口发凉。
“魏钰,你不是长乐郡主与魏宪将军的女儿,而是一个农妇的孩子。是那农妇为了荣华富贵,把魏家千金与你交换。”
“魏钰,你可知你如今的一切都是你的生母为你偷来的?”
“混淆皇室血脉,乃是欺君大罪,按律当斩!”
“朕也不是那等昏君,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是选择荣华富贵,还是选择你生母一家的命?决定权,朕交给你。”
可其实这个选择从一开始便已经注定了答案。
帝王的意思很简单,无非是要她交出兵权,这般,他便能网开一面,允她功过相抵。这已经是给她最大的恩赐了。
大战的欣喜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魏钰便遭受了最大的打击。
她不是母亲和父亲的女儿?
她不是魏家人?
她如今得来的一切,原来只是生母为她偷来的。她不是什么千金贵女,而不过是一个卑劣无耻窃取了别人繁华人生的小偷罢了。
她不是魏家女,不是皇家血脉,这一切都不该是她能享受的。
她如今取得的成绩,原来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
早在她回京前,她的亲生父母便已经入了天牢,他们说,若不是因为她,犯下这种滔天大罪,这般卑劣无耻的犯人早就该处以极刑了!
本朝以孝治国。
况且,她的生母之所以那般做,都是为了她。她没有犯罪,可她的存在,便已经是最大的罪了。
她不可能不顾父母的死活,便是她从未与他们相处过一日。
可是……
大周虽然胜了戎国,却也损失惨重,而且戎国现在虽然战败,却不过是暂时蛰伏。若不能趁此机会把他们彻底吞并,届时,戎国定会卷土重来。
到时,天下又会掀起战火。
她不是魏家女,这声魏将军,她也不能担,更担不起。可是如今她已经站在了这个位置上,她身后还有三十万魏家军,还有无数渴望和平的百姓。便是担不起,她此时也不能退。
魏钰想说,待到功成,她便会退去;她还想说,给她一点时间,只要一点……
“魏钰,你并不无辜,更不要贪心。”
然而,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年轻的帝王便已经毫不留情的用语言刺穿了她身上坚硬沉固的铠甲,化为利剑,寸寸刺进了她的心。
魏钰,你并无辜,更不要贪心。
母债子偿,更何况,这一切是因她而起,她当然知道她不无辜。她只是没有想到,这句话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更未想到,原来在他看来,她不愿退去,只是因为她贪心。
只因,她眷恋这份荣华富贵。
那一刹那,魏钰只觉被当头棒喝。
她倏然抬头,看见的便是帝王俊美却冰冷的脸,她竟微微有些恍惚。也直到此时,她似乎才意识到了脚下踩着的是什么地方。
龙清宫是历代皇帝的居所,自是修建的华贵异常,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是这天地间最最辉煌的地方。
而那金漆雕龙的龙椅上,自是坐着大周最尊贵的人。
上首之人不过二十出头,他身着绣着金龙的黄色龙袍,容貌俊美不凡,眉目间还有着独属于帝皇的霸气和傲气。
他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她,那双曾满带清浅笑意的凤眼中如今只余冰凉与冷酷。
熟悉却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个人,陌生的也是这个人。
这个……曾与她把酒言欢,曾与她谈笑人生,曾与她高谈志向,曾与她忧心家国天下,更曾与她发誓要带着大周走向辉煌顶端的人。
那时,她是魏家女郎,立誓便是为女儿身,也不能有负先祖荣光。她既是魏家人,便应奔赴沙场,以身报国,捍卫大周,护卫身后万千百姓。
而他,是少年皇子,心中也自有一腔豪情壮志。立誓无论他继位与否,都要以民以国为先。
“阿钰,我们击掌为誓,以月作证。我若为君,必做明君!”
“好,便依阿承所言。他日,我若为臣,必为贤臣。”
“不负初心!”
他们异口同声。
彼时,月色正好。
他素衣对她,凤眸含笑。而她虽着女装,却意气风发,
后来,他在风雨飘摇中登基为帝,而她,毅然决然投身边关,上阵杀敌。五年时间,于她仿佛是眨眼之间。
可原来有时候,五年也很长。
而如今。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1]。他再也不是那个刚正意气的年轻皇子,五年不见,他已成为真正的帝王了。
一声阿承,堵在了喉间,再也唤不出了。
十载铅华梦一场,都将心事付沧浪[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