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嘴巴一撅:“殿下在上京立府,可不比留居宫中。没了禁军的防备,他们纵是拿几张板凳、坐在府前等着见殿下一面,咱们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纵使嘴上不饶,元宝还是徐徐福礼,去为陆齐光取笔墨纸砚了。
元宝一走,周遭便倏然静下来。而陆齐光却仍处在与元宝拌嘴时的暖融氛围之中。
她自幼长于深宫,而大梁皇嗣不多,除她之外,唯有德妃所出长女与敏昭仪所出幼子。皇后怜惜女儿孤单,特选一位与她同龄的良家小女,赐名元宝,陪伴她左右。
元宝虽为侍婢,但精通琴棋书画,也对陆齐光忠心耿耿。
在大梁国破之时,她不顾自身安危,拉上陆齐光一同逃命。可两名弱女子手无寸铁,自然插翅难飞。陆齐光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元宝被定远侯的手下拽走。
如今,陆齐光手中重握机会,断不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不过……
陆齐光甫一想起逃亡时屡遭背叛的经历,牧怀之的身影便会在眼前浮现出来。
委实说,她不大记得他的脸,只记得他染血的白衣。
垂死时的独眼视线,不足以令才俊环绕的陆齐光记住那张脸。
她确实在上一世对他毫不留心,只从旁人的议论中,听过他“玉面修罗”的名号,说是牧怀之其人清冷如竹、不近女色,逢人不打笑面,眉峰常挂霜雪。
陆齐光不明白,牧怀之怎么就爱上她了,甚至还在她死后追随她而去。
还没等陆齐光想清个中缘由,元宝已捧着文房四宝回来了。
她将冰鉴推往一边,在石桌上铺设好笔墨纸砚,便妥帖地为陆齐光研起墨来。
“殿下,您今日不大一样。”元宝低着头,将一支狼毫笔交到陆齐光手上,“您往常时候,眼中攒着光,是大梁最骄傲的女郎,可今日看着,倒忧心忡忡的。”
陆齐光一时未答,手执毛笔,若无其事地舔着墨。
“我嫌我往日待你不好。”她一壁写字,一壁将前世对元宝的愧疚说得半真半假,“日后,我定会待你更加好些,再为你寻个不错的人家,往后也有出路了。”
接着,陆齐光像是提前料到了元宝的反应,连忙补充道:“当然不是那些心怀不轨的人!”
特指此刻向公主府送礼的人。
“奴婢想要的可不多,”元宝被她逗得扑哧笑出声来,“只想殿下的好驸马早日送上门。”
二人正说着,府门回事的小厮便匆匆跑来。
元宝快步迎上去,同小厮攀谈几句,便禀道:“殿下,定远侯府派人来了。”
定远侯府?
陆齐光手腕一滞。
元宝满不在乎地提议:“要不还是给打发走?反正殿下平素都是如此。”
陆齐光的目光扫过她方才所写的四个大字——挨个收拾。
“不。”她摇头,笑吟吟道,“正愁定远侯府不来人呢。快请进来。”
-
有元宝帮衬着,陆齐光收了文房四宝,放上一壶茉莉花茶。
她端端地坐在湖心亭内的石桌旁,把玩着一只白瓷杯盏。元宝侍立身后,为她徐徐摇着扇。
等了些会儿,小厮便领着一矮胖男子,穿过花园的石门,向二人走来。
小厮与男子越走越近,身影也清晰起来。
那矮胖男子着一袭圆领袍衫,大腹便便,衣物所用面料很好,绣有繁复的织锦纹样,隐隐折着日头的流光。他双手捧着红木宝匣,露出的十指无不佩戒,炫耀之意溢于言表。
他来到湖心亭前,对着陆齐光下拜见礼道:“小人蔡昌,问公主殿下金安。”
陆齐光看清蔡昌的面容,五指骤然紧收。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指尖都压得青白,握杯的手也在隐隐颤抖。
蔡昌这张脸,她陆齐光是断不可能忘记的!
上一世她外逃时,所到之处皆是乱兵,所见宫人无不尸横遍野。
尸堆其中,便有一人是她教她写字的老讲学。
老讲学上了年纪,白眉鹤发,不苟言笑。他会在陆齐光学不会字时打她手板,会在她学业进步时嘴角微翘、借捋胡子来掩饰,也会用微薄的月钱为她买来百姓的吃食。
发妻亡故后,老讲学终身不再续弦,故而没有子嗣。
陆齐光知道,他是疼她的,从不将她当公主,只视她为自家的孙儿。
她多希望,自己敬重的先生能善始令终、流芳百世。
可此刻跪在她面前的蔡昌,竟在老讲学身死之后,为图富贵,将那具老瘦干瘪的身躯翻来覆去,扒去所有衣物,摘下所有首饰,掏空所有口袋,不留丝毫尊严、不存一丝敬畏。
他丢掉了老讲学尚没来得及送给陆齐光的糯米糖。
他摘下了老讲学亡妻留下的玉扳指,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蔡昌只剩下一句不满的嘟囔:“老穷鬼。”
陆齐光怒火中烧。
她敛去眸中的寒意,换上寻常那腔入骨的娇柔。
蔡昌,你今日既然来了,就别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