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
盛夏的午后,夕阳的光辉中,杨柳枝条的影子微微摇曳着,伴随着惬意的微风,拂过他的桌案。
她一身红色圆领袍,少年似的装束,黑发拢成个高高的马尾,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书写的桌案上吃冰碗。
瓷勺叮当,她专心致志地对付她面前的冰碗。
王太女没有一点王太女的样子,反而像是王城里任何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王孙子弟,锐利而锋芒毕露。
他皱着眉,垂首替她抄着今日罚抄的课业,一丝不苟。
少年人的指节纤长洁净持笔,她百无聊赖地数着他指节上的茧。数完了又看他的脸。他实在是生了一张极其漂亮的脸,半点不像她别的王兄那样蠢笨,相当下饭......看着看着,她剩了一口冰碗也懒得再吃,抬头只专心致志观察他。
他长长的黑发和她一样简单束起,一声浅蓝色绣着繁复花纹的苗疆装束却让他看上去与这里格格不入。
王太女忽然来了兴致,直起腰跪在垫子上。
她在他身侧,他只微微掀了眼帘,余光里看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便没有再管她做了什么。
直到十多页的罚抄做完,她已经给他编好了好几根小辫子。
“王兄抄好了?”她懒洋洋的坐下,像只白猫,把下巴放在桌案上,一双漆黑点墨的眼睛含着笑意一眨不眨看他。
他只言简意赅道:“下次莫要再逃学了。”
他活动活动有点酸的指节,却见她笑眼弯弯收好了他抄的纸页:“王兄最好了。”
她咕咕哝哝道:“若是交给我来抄,我今晚肯定睡不成觉了。”
伺候她的那些宫奴也都不像她这个好王兄,学她字迹学得这么像。
少年冷着一张脸:“想睡觉就别逃学。”
顿了顿,少年道:“下次再这样,我绝对不会再帮你。”
他俯首,对上她一双眼:“记住了吗?”
她笑盈盈地点头,看似很真诚:“绝对不会啦。”
她又摊开纸张,夸赞道:“王兄的字写得真像,先生定不会发现的......”
他似乎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只是蹙眉看那冰碗里残存的一粒樱桃。
她吃东西向来如此,无论大小,总是要剩下这最后一口的。
他冷着声音道:“浪费。”
她笑嘻嘻:“年年有余嘛。”
她毫不在意地起身:“王兄,我走啦。”
他没应答,只是垂下眸子,继续看书。
少女发尾扫过他的侧脸,带着冷冽的香气。
他头也不抬。
夜深了,他要回去的时候才发现那冰碗依旧摆在那里。
她留下的东西也和她一样,看着分外碍眼,但却怎么也除不去。
少年顿了顿,将冰碗里的鲜樱桃摘出,在轩旁将碗洗干净。
夏夜闷热,圆月高悬,他沉静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剔透的琉璃碗。
少年清隽的眉眼间掠过一丝犹疑,随后,修长洁白的手指将那桌案上殷红的樱桃就着蒂捻起来。
鲜樱桃并不是什么罕物,他院里就有一棵樱桃树。
御膳房的樱桃未必有他种的好吃。
她天天却离不开这冰碗似的,半日不吃便念叨个不停。
他说了千百遍“心静自然凉”都没有一颗樱桃管用......
他鬼使神差地将这颗樱桃放入口中。
少年唇瓣殷红,与樱桃相得益彰。可他反应过来时,却像是吞了一颗小小的热烈的心脏一般,见了鬼似的发烧。
但一颗小小的心脏,入口即化,瞬间消失,却如同母妃所言的苗疆蛊虫一般,让他隐隐不得安宁。
他犹疑不定地想到,好像,是和他种的不太一样。
是甜一些吗?
少年有些困惑,猫儿似的眼中有点困惑。但樱桃只此一颗。
他忽然觉得有些渴,便顺手拿了那琉璃碗去盛了半碗水喝。
少年人咕噜咕噜喝下去半碗,又将碗放在了案上。
那碗中水面,盈盈舀了一勺月亮。
于是,他低头缓缓啜了一口月光。
“阿意?”惊异的声音打断了他。
他抬头看见阿姊温柔的眼睛:“我见你许久没回来,就来找你了……你在做什么?”
她探究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碗上。
他神色不变,平息狂跳的心脏,随后道:“阿婴分给我的冰碗——我今天没吃完,想着吃完再回去。”
闻燕听了,微微一笑:“王太女殿下对你很好,我还担忧你会不会不习惯国子监呢。”
*
梵识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一觉了,睁开眼的时候,脑海里时常存在的心魔的絮絮低语也变弱不少。
他并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
不过睡得这么好,大抵是梦见了以前和母妃妹妹在一起的日子吧。
他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玉简。
修界四大家的谢家权柄交换这么快,修界现在应当乱成了一锅粥。
尤其——尤其是在当今修界话语权最高的“圣人”覆雪道君曾是谢家人的基础上。之所以说曾是,是因为覆雪道君年少时便与谢家断绝了关系。
不过大家似乎都默认了谢沉璧也会走上和覆雪道君一样的路,成为未来修界的支柱。直到去年开春,谢沉璧出了岔子,修为尽废。
谢家本家因谢沉璧出事遭受重创,旁支也是在这时候起了篡权的心思。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旁支的手这么快,还这么狠。
谢沉璧本不是谢家嫡子,细究下来,谢家连他的生母是谁都未曾公开,但由于他在剑道上远超旁人的天赋,也没有人在意这一点。
梵识意曾见过他一面。
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冷”。
不是瞧不起旁人的冷,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无机质的冷,不像活人。
他头戴幕离,一身雪白,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说是修士,其实更像是一把剑。一把没有人气的美丽的剑。
出招也是,直来直去,近乎初学者一般,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感觉,但却十分残忍,放血一般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