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李胤之的动作顿了顿,随即,他眉梢微抬,似笑非笑地看向一边的尧青。 “赔罪?” 一国储君,竟会放下身份,向他赔罪? 李胤之在心中思索着,不免有些发笑。 尧青虽是不解,但仍将那人的话如实转达:“确实如此,太子殿下连时间和地点都定好了,就等您的回话了。” 李胤之没有应答,将软巾递回许亭晚后,款步行到屏风后,准备更衣。 尧青知道他的习惯,鞠身退到了外边。 许亭晚见状,也有模有样地跟了出去。 正值午时,春日的暖阳将光洒落在人身上,就像是上好的丝绸拂过人眉眼,带过几分懒懒的惬意和舒适。 许亭晚不免为这春暖生了几分困意。 为醒神,她使劲抬了抬眼皮,向尧青看去。 尧青如有感应般,也向她看了过来。 眼神相汇的刹那,许亭晚脑子一懵,险些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太子宴请王爷,是要做些什么。”尧青自顾自地说着,叹息着将眉头拧紧。 “诶?”许亭晚愣了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她这是将自己心中的问题给回答了。 正出神着,尧青又继续说道:“皇家的事情,向来叵测。太子这次邀王爷相见,肯定不是道歉这么简单,想必,是另有企图的。” “哦。”许亭晚轻轻点头,算是附和了她的说法。 许父未曾纳妾,家中仅有母亲一人。两人成亲多年,只有她和兄长两个孩子。 因为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所以父母对她异常宠爱,连上面的哥哥,也常是让着她护着她。 从小被呵护着长大,许亭晚并不是很懂那些高门大户里的明争暗斗,更不懂皇家的情比纸薄。 此刻听尧青说着,许亭晚心中更多的,是迷茫和不解。 皇家的关系再怎么错综复杂,那也是有亲缘在的。 念着这份亲情,那也不会过分到哪里去罢。 两人对话的空子里,李胤之也换好了衣服,款步走了出来。 他褪下甲胄,着了一身竹青绉纱暗纹澜袍,腰扣白玉带,这样温润的颜色衬着他面容,给他平添了几分儒雅书生气。 “何时何地?”李胤之垂下眼睫,伸手理袖口褶皱,漫不经心地问道。 “明日午时,醉仙阁。”尧青答。 李胤之轻轻颔首:“好。” “王爷你要去?”尧青心生了几分诧异。 李胤之侧眸看她,说:“京城里的这趟浑水,避不开的。” 尧青为他眸底的沉沉暗色一怔,静默地退下去回禀了。 尧青一走,李胤之又回了书房,随手拿了本《贞观政要》来看。 许亭晚虽是饱读诗书,但读的都是如《论语》《诗经》之类的书籍,从未涉足过有关政治的。 如今她看着李胤之手中的书卷,不免好奇问道:“这是有关太宗的书吗?” 李胤之微一颔首:“是,吴兢撰以颂贞观的,以君臣对答的方式,叙太宗得失,论治世之道。” 许亭晚不懂这些,支着下颔,赧然一笑:“我只知道,太宗是个好皇帝。” “确实,太宗政业煌煌,创繁华盛世,泽披天下,恩德载物。”李胤之轻轻翻过一页,眼神却愈发冷然起来。“可一代贤帝,却也是踏着兄弟的森森白骨即位。” 皇家向来冷漠,何来的温情? 经他这么一提,许亭晚倏然就想起了史上的玄武之变。 为了那个至尊之位,兄弟兵戎相见,将所有的亲情都泯灭在鲜血白骨中。 皇家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许亭晚悄悄抬眼,看着李胤之沉默的侧颜,心底渐生了几分担忧。 李胤之是当今陛下的第五子,是镇守北境多年,战功赫赫的成王。 据闻他幼时,也极受陛下宠爱,只是因为母家的变故,才被冷落。 如今他披荣光而归,太子必然不会放心他。 明日的宴会,指不定就是一场鸿门宴,天罗地网,就待李胤之钻进去。 许亭晚越想着,眉头便拧的愈深。 正出神沉思间,李胤之转首过来,对上了她的眸子。 因为是跪坐在他跟前,所以两人的距离并不算远。 现如今,两人正面相对,他那双幽深的眸子如潭水般静静沉在她眼前,清晰地映出了她面容。 许亭晚下意识地往后一仰,以手撑地,才将二人的距离稍稍给拉开。 她忙是低垂下眼眸,避开他视线。 可颊边还是不自主地浮现一抹红晕,一直染到了耳廓。 李胤之看着她如红玉莹润的耳垂,微微眯了眼。 片刻,他的唇畔勾起一抹微不可查地笑意,又转首,将目光落在了书卷上。 “明日,你也跟去罢。”他薄唇翕动,静静说道。 许亭晚颔首,瓮声瓮气地应道:“嗯。” 却依旧是红脸,连抬头起来看他都不敢。 好在这句话过后,李胤之就专注看书,没再说话。 偌大的房室内,只余他翻动书卷的细微响动。 可渐渐地,那细微的响动声也消弭在耳侧了。 长久的沉寂让许亭晚有几分迷惑,她掀起眼睫,悄悄地打探李胤之的情况。 他坐得极其端正,挺直的身影若青松般不可折,眼睫覆下的小小阴翳半掩住他的眼眸,愈将他眼中的神色映的幽邃。 他在看书,却在想着其他的。 李胤之也不懂,为何皇家的亲缘会如此淡薄。 他亲眼看着母妃宠冠六宫,又亲眼看着她饮下父皇亲赐的鸩酒,死在他眼前。 帝王之情,从来如云烟,一挥则散。 他曾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子,最佳的储君人选,却因为母家的变故,被遗忘在宫里,遭太监婢女欺压。在他十五岁那年,父皇才突然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儿子,给他封王,赐他领土,实则是将他驱逐到困苦北境,自生自灭。 皇家的父子之情尚且如此,兄弟之间,更无任何的情谊可言。 八岁那年,他被他的三皇兄,如今的太子,亲手推到寒冬腊月的湖里。 湖水冰冷刺骨,寒意就像是一张网,困住了他的动作和呼吸。 他不断地在水中挣扎着,请求他的三皇兄救他上去:“三皇兄……救救我……” 可那十一二岁的少年却对他的呼声无动于衷,站在岸边,眼含笑意地注视着他。 那冷漠的眼神,比湖水,还要冰冷上几分。 李胤之放下手中书卷,阖了眼,用拇指揉了揉发疼的眉心。 不知道明天,太子又会给他什么样的一场惊喜? 李胤之缓缓睁了眼,唇畔竟浮现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