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心荷仿佛没听到一般,不靠近,不回应。
专注觑着陶心荷的侧颜,却依然入眼一片模糊,顾凝熙不知道娘子是否生气了,用舌尖顶了顶后腮,继续陈情:“进屋后,我不辨真身,认衣不认人,惊动了值夜下人,只怕让娘子为难了,这是第三桩错事。为夫一并向娘子赔礼致歉,还请恕~罪~则~个~。”
他夸张地行个戏台子上的书生弯腰拱手礼,配合着拖长音调的戏腔“恕罪则个”,希望能逗娘子一笑,将事情揭过。
然而不过是唱了独角戏。
无奈起身,顾凝熙有些晕眩,到底不着痕迹地站稳了,想必是宿醉所致。
他轻轻闭眼后再缓缓睁开,眼前事物清明了些,包括娘子若即若离的身形轮廓。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忍着头疼目胀,顾凝熙走过去,拽住陶心荷身上看着眼生的丫鬟衣裳一角不放。
轻声叹了口气,陶心荷拍拍夫君上臂,抽回衣角,淡淡回应:“原来是张尚书宴请,自然该去。夫君既然在酒肆睡下了,何不等到明日天亮再回来,夜间赶路多冷。”
她的声音不带一丝烟火气,说是关切也行,说是冷淡也不为过。
顾凝熙自顾自从话语中认定娘子一如既往体贴,心下一松。
他边走向净房,边自己解着衣袍系带说:“进屋就不冷了,又暖又香。我惦念娘子,料想你也记挂我。回府一看,娘子果然等着我。我要是一夜不归,岂不是要害得娘子熬一整宿?”
陶心荷哑然,心底补上一句,还要搭上晴芳穿姜黄色衣服,干等一宿呢。
顾凝熙闲话家常一般问道:“方才屋里坐着的女子是哪位,怎么穿着娘子衣裙,为何也梳了翘尾髻?颇有东施效颦之感。”
他的声音约摸是藏在净面的布巾里,传过来含含糊糊的。
“是晴芳。我从陶家带来的陪嫁丫鬟。”
“方才我凑近先是没闻到沉水香味,叫她站起又觉得身形不对,她应该是比你矮两寸,还有肩膀、腰身等处也有不同。你们主仆联合起来捉弄我么?不过,我记得你说过,这丫鬟又忠心又能干,只怕我吓着她了。明日你替为夫宽慰宽慰她吧。”顾凝熙像是解释一样,说得很详细。
“嗯”她若有若无应了声,窸窣换衣声悄不可闻。
陶心荷不由自主地想,这次是自己疏漏,晴芳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不提醒,没有喷洒上沉水香。
万一呢?按照方才夫君的动作,只怕闻到熟悉香味,真就一把抄膝抱起晴芳了呢。
主仆一场,晴芳知道自己不能与人分享夫君,自己知道她想嫁去小门户作正妻。真要被夫君抱住,晴芳今后还怎么嫁别人。
自己激愤之下思虑不周,险些坑害了她,明日是须给晴芳陪个不是。
顾凝熙忽地从净房快步走出来,他左右看看,在架子床上看到隆起的身影,应该就是娘子了。
陶心荷已经更换了家常寝衣,在架子床里侧躺好盖紧被衾,阖上双目做出入睡的姿态。
透过勾起的厚重床帐,顾凝熙只能看到一张模糊面容。他手里还抓着淋漓滴水、沾染上红色的布巾,恨铁不成钢地问:“娘子,我脸上有胭脂印子!你看到了没?”
自然看到了,打你一进门我就发现了。红艳艳的,不是我惯用的颜色。你既然有了七娘,说不定还从别处招惹了什么八娘、九娘,挂些幌子在脸上,有什么奇怪?
陶心荷十分想将这番心声吐露出来,然而说出口的却是“灯暗,没留心。”
说罢她翻转过身,给顾凝熙留下背影,再接一句:“累了,歇下吧。”
像是泄了气的蹴鞠球,顾凝熙被娘子的轻描淡写弄得无话可说,呆愣一息,轻嗯一声。
擦干手脸、放下布巾,他躺回床上,定定看着陶心荷一动不动、玲珑起伏的侧影,久久不能眠。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抹胭脂是在哪里蹭到的,遑论解释。
但是平日对自己关怀备至、心细如发的娘子说没看到,连接话都懒得接,顾凝熙知道不对劲。
还有一桩就是今晚主仆易服。顾凝熙遥忆三年前,成婚四日便是母丧,到腊月里满了守丧百日,全府除去重孝素服后,娘子的衣着颜色淡雅沉郁了一阵子,什么靛蓝、墨紫、深碧等。
后来她偶然穿着姜黄衣衫,自己称赞了几句,仿佛自那时起,娘子就一直定在姜黄色里,渐渐满府仆妇丫鬟们都自觉避开这等色泽。
这样一来,在自家府邸,见到姜黄身影就是娘子本人的惯性日益牢固扎在了顾凝熙脑中。甚至在外面偶遇身着姜黄色的女眷,他都会格外关注,去细细分辨其人个头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