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一声铃铛脆响吸引了慕奕寒的视线。
被鲛人侍卫层层围住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试图反抗,只是尽量仰起头,越过面前的人墙,终于看见了突然出现在龙御台上的那半截细白的脚踝,和上面系着的,那串刻进他梦魇里的铃铛。
少时因为好奇和顽皮,那湦总会想尽办法溜出无镜海去,最严重的一次搞得自己重病昏迷,险些夭折。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后,那洵亲手为他做了脚上这串铃铛,当中放进了那洵的鲛珠,能与主人感应,方便他不在龙绡宫时,时时查看幼子的状况。
平时这串铃铛就挂在那湦的尾巴尖上,鲛尾拖着海底柔软的泥地而过,倒也不太发出扰人的声响;当他幻成人形,那串铃铛就挂在他的脚踝上,因为当初那洵亲手打磨得壳面极薄,跑起来叮当作响。
这“叮叮当当”的声音陪了慕奕寒整整十年,熟悉到他几乎意识不到这声音的存在;可当那湦终于在他怀里咽了气,铃铛再也不会响了,却又好像无时无刻不响在他的耳畔——
无论是昏睡还是醒着。
像是黑白无常来找他索命,不分昼夜的纠缠;又像是那湦抓着他的衣领质问,你当初为何那样对我。
多少次即使他紧紧拥着那湦的尸身,还是会在耳边响起铃铛幻听时忍不住回头;仿佛好像只要他回头,那湦就还会像以前一样,笑盈盈地向他跑来,眼睛里盛着散碎的星星。
可不管多少次回眸,等着他的仍旧是皇宫大殿无边的寂寥,空空荡荡。
怀中的尸身早已冰冷,那湦再也不会如从前那样,轻轻掀开幂篱的白纱,羞赧地唤他一声——
“阿寒。”
那湦并不知道慕奕寒正盯着自己脚踝上这串特制的铃铛看,只是鲛人的传统服饰天生就不是为一双人腿设计的;现在他大半截小腿就这样暴露在慕奕寒炽热的目光下,觉得自己的皮肤都快灼伤了。
他下意识地退开两步,想要躲开对方的注视,刚好跟闷头赶来的奚汐撞上。
“哎呦——”奚汐一声痛呼,“小殿下,你、你——”
他一手捂着被撞到的额头,一手指着那湦的双腿,惊恐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就算尚未分化,还不能幻出双腿,但他也清楚地知道,鲛人亲水,是天性使然——
没有鲛人能在接触海水后还继续维持鲛尾不出现的,就算是现在的鲛人族灵力控制的巅峰,现任皇帝那洵,也不行。
那湦微微蹙眉,不知道该怎么跟奚汐解释,上辈子他就发现了自己可能“天赋异禀”,就算接触到海水,也丝毫不影响他幻化的形态,甚至可以做到身上连一片鳞片都不露出来。
否则慕奕寒乱世枭雄、一代帝王,心思何其缜密,怎会不知不觉被他“骗”了那么多年。
既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不想被慕奕寒直勾勾地盯着瞧,那湦干脆一跺脚,重新变回了鲛尾;龙御台下一众鲛人侍卫听到动静抬头,齐齐躬身,抱胸行礼——
“小殿下——”
挡在面前的人纷纷低头,被围在中间的慕奕寒终于看清了龙御台上的那湦。
那湦原身的鲛尾颀长,温柔地坠在地面上,与普通鲛人一样,上面覆盖着淡青色的鳞片;但不同的是,身负皇族血脉的鲛人,鳞片在光线下会折射出七彩的光晕,璀璨华丽,端庄神秘。
他原本的发色透着点点墨绿,没有佩戴任何发饰,松松地束在脑后,如海藻一般慵懒而乖顺地垂着;左鬓一缕被随意地撩起,夹在而后,右鬓的一缕则虚虚地垂在脸侧。
这样的那湦慕奕寒是见过的,当对方在他怀里咽气之后。
现在有了海水的滋润,那湦身上那种原属于鲛人的,脆弱易碎的美,愈发惊魂摄魄。
慕奕寒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在他潜伏无镜海底找寻那湦的这近半年时间里,总能听到其他鲛人议论着,皇族最尊贵的小殿下,是鲛人族千年难觅的珍宝。
只可惜,如此一颗明珠皎皎,上一世在他怀里咽气时,居然生生被挫磨得失去了华彩。
恍惚间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处境,情不自禁地想要上前,替那湦挽起颊边垂落的一缕鬓发。
其实在上辈子,他就想这么做了。
但他总是忍着,双手背在背后,右手紧紧握拳,左手死死抓住右手的腕子,把所有的情不自禁都掐死在了那湦看不见的角落里——
而那湦能看到的,只有他永远都爱背着手的习惯。
现在他不想再忍着了,可刚有想要上前的动作,便立刻被身边警惕的鲛人侍卫按了下来。
“那湦……”
他不由自主地轻唤一声,话音未落便喉间一梗。
在唤出口的那一刹那他才发现,原来“那湦”这两个字,于他而言,竟这么陌生。
明明是陪在自己身边十年的人,可从前一直都是那湦跟在他身前身后,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唤他——
“阿寒……阿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