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关,沉闷了一个冬天的京城又开始忙碌起来。这一年冬多雪,可再厚的雪也掩不住人心的满腔热情。皇宫中各项布置仍由贤妃安排,恰这几日皇帝病已大好,是以气氛愈显热烈。
信王得闲时带了王妃和皇孙进宫给皇帝请安,路上又遇到孙氏带着晏斐也正要前去。
祖孙三辈齐聚一堂,暖阁里顿时热闹非凡。皇帝看着两位年幼的皇孙,心里高兴,便也没那么多礼数。
几人里头两个孩子尚且年幼天真,信王妃最是拘谨,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孙氏又冷漠,好在信王擅长周旋,氛围倒也算活络。
因年底有许多事务在清算收尾,晏朝这几日是闲不下来,却仍是被宣召前去。
前两日已有大臣进言说龙体无恙,东宫已不适合继续监国。但皇帝显然不想这么快开始处理政务,只搬出来太医,说还需休息些时日。
晏朝方从一堆奏折中脱身出来,头脑被冷风一吹才清醒几分。转眼至乾清宫,正巧听到里头有童声诵读。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她听出来是晏斐的声音,时不时夹杂一声婴孩的呢喃。第一反应是,居然没有哭声。她印象里这么小的孩子,大多都是爱哭的。
因为知道殿中现下会有多热闹,所以她步子有些迟疑。
她一向是不善于应对此类场景的。所有人都会笑,几分真几分假尚且不必去追究,皇帝总是高兴的。可偏偏就是她,仿佛做得再好,也总觉着和父亲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种清晰的、疏远的距离感,让她觉得自己无足轻重,轻若浮萍。一开始还试着去亲近,到后来索性听之任之。
她甚至没有时间去遗憾。对亲情的渴望便尽数寄托到宁妃身上,只是即便如此,还是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
心绪在踏进门的那一刻恢复平静。
她看到皇帝兴致颇高,信王妃正伸手接过咿咿呀呀的孩子。一旁的晏斐还算流利地背完了那一首诗,指着窗外笑说:“皇爷爷,孙儿想出去堆雪人!”
皇帝正要应他,一抬头看到晏朝进来,微侧首漫不经意地说了声:“你那整天忙得不见人影的六叔来了。”
便伸手怜爱地摸了摸他红扑扑的小脸,道了声“去吧”,又吩咐计维贤好生看着他。
病愈后的皇帝精神很好,现下看着已是满面红光,全无憔悴之意。
晏朝瞧见皇帝脸上绽放的笑意,那笑大约是发自内心,眼睛里满是宠溺,嘴角微微上扬,柔和成寻常人家长辈的亲切。
那一瞬间她心底蓦然一动,复又垂下眼眸。
晏斐朝众人行了个礼便跟着小太监出去了。晏朝正要下拜行礼,却被皇帝开口拦住:“免了。”
她直身,能清楚地感觉到,殿中登时沉寂下来。仿佛她这一个不速之客破坏了这其乐融融的场景。
皇帝的目光从信王妃怀里的孩子身上移过来,轻轻一笑:“朕记得太子还未见过堂儿吧,你也是做长辈的人了,该同你侄儿亲近亲近。”
皇孙名晏堂,名字是皇帝亲赐的。
晏朝不动声色地应了声是,心知皇帝话里有话,却也只作虚心状。当日众人去贺信王有子,她没去,大约有人在皇帝耳边吹风了。
信王面色轻松,微一扬眉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信王妃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要将孩子交给晏朝。
晏朝看着眼前软糯糯、粉嫩嫩的婴儿,他浑身散发着乳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目光纯白得如一张纸。先开始尚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但是两人眼睛碰住的那一刹那,晏朝一怔,心底莫名涌起一股心悸。
那孩子也在那一瞬间忽然扭过头去,像是被吓着了一般,溢出一声呓语后咧了嘴要哭出来。
信王妃还算镇定,托住他的那只手轻一用力,稍微调整了姿势,孩子才算稳下来。
因她是背对着皇帝,身子遮住了视线,是以这一切皇帝并未看出来。倒是一侧的信王瞧得清清楚楚,却也只默不作声。
晏朝顿时面上一热,有些窘迫地说:“儿臣未曾抱过孩子,又方从外面进来,怕身上寒气惊了堂儿……还是四嫂抱着吧。”
心底着实暗自抹了把汗,要是晏堂当真哭起来,她大约又成这殿里的罪人了。
信王妃一转身,皇帝的目光才又清晰起来,他默了默,叹了声:“罢了。”
信王看了她一眼,忽然笑道:“父皇宽心,六弟年纪还小,等他娶妻生子,自然就好了。”
一旁的孙氏方才一直在听殿外晏斐的声音,知他安全无恙,向来少言的她这会子忽然也附和一声:“这倒也是。不过儿臣看六弟一向不近女色,眼下东宫又忙,怕是不愿娶个太子妃回来。”
语气像是开着玩笑的轻松,但又夹杂了些晦暗不明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