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在周日晚上七点开始下午五点大礼堂门口便排满了等待检票的学生。
寝室里,裴欣怡学一会儿就去窗台看一眼,学一会儿就看一眼。
陶思眠好笑:“许意菱那里还有多的票反正你突然决定不回家不如去看看。”
裴欣怡手一摆坚决道:“不去。”
陶思眠描眉毛:“只耽误两三个小时。”
裴欣怡绝望:“天知道明天就考公司金融,天知道我俩刚好错开在两个考场”裴欣怡一把把书盖在脸上人朝后仰“天知道我高中同学约了我军训完了出去玩要挂个科,我妈让我在小区门口玩泥巴。”
陶思眠同情地拍拍裴欣怡肩膀:“那你加油,考完可以看回放。”
裴欣怡怨念地看着陶思眠,手势假装把陶思眠的脑袋安到自己头上。
魔法失败,裴欣怡瘫在座位上:“终于知道那些女主考试前穿越的为什么这么火……”
陶思眠眉眼弯弯地对着镜子抿了抿口红,这才出门去。
大礼堂门口拉着警戒线沸沸扬扬的人声织成一张白噪音网。
“星空笔记好像入围了大学生电影节我们学校这么多大佬吗我第一次见毕业典礼门票被炒到三百一张。”
“很正常啊秦夏之前就拿过一次奖有个什么影评人说是新生代鬼才挺可惜的。”
“我看到展板上合作出品有家爸爸级别影视公司什么情况?”
“不知道不过陶思眠这波酱油应该打得很划算。”
“她和黎嘉洲好像也是因为拍电影才在一起的。”
“在一起了吗?”
“不知道,听研究室的学长背地里叫陶总大嫂。”
“……”
剧组那边说有块字幕不对,陶思眠赶着去后台解决,她一路“麻烦让一让”过去,看到魏可和几个工作人员面色凝重。
魏可起身让陶思眠:“本来监制应该在导演前面,但前天小孩遮幅调尺寸不小心把监制挡了,重新敲的时候没注意敲在了后面。”
陶思眠:“这个不影响。”
魏可:“电影确定送奖之后,好几场戏用直升机重拍了一次,南方系和一休联名注的资,老师刚刚打电话过来说毕业典礼这个版本也要把资方加上去,但顺序……”
陶思眠点着鼠标:“南方系给一休纸媒注过资,但一休影视是独立的,所以不用考虑母子公司关系,按投钱比例排序,比例一样就按首字母先后顺序。”
魏可点头:“还有片尾音乐本来是校歌,但之后毕业生有个大合唱。”
陶思眠揉了揉太阳穴:“我去和老师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把合唱和电影顺序调远一点。”
陶思眠做事思路清晰,在后台的不少同学称赞效率无敌。
幕后,魏可一脸骄傲:“那是,你们也不看看是谁,我们陶总。”
洗手间里,陶思眠靠在紧闭的门板上,她盯着手机上的号码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点击拨通。
对方接得很快:“七七,怎么想起给二婶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陶思眠状若平常:“我准备参加毕业典礼,然后临时得知后来南方系和一休影视给我们毕业电影星空笔记注了资?”
“噢噢这个啊,”陶二婶好像在走路,声音晃动又温和,“我们投是因为交大和我们明年要成立联合研究项目,所以先适当建立联系,一休投的话,你忘了一休老板娘是谁吗……蒋总夫人,个子矮矮的,皮肤白,有酒窝,很漂亮,对,就你漾漾姐,她就是交大毕业的啊,母校啊……”
陶思眠又和陶二婶聊了些家常话,陶二婶叮嘱陶思眠“注意休息”。
陶思眠乖巧回“您也是”。
陶思眠挂断电话,嘴角笑意僵在原处,她推开隔间门,笑意慢慢消失。
南方系,一休,南方系,南方系……
陶思眠觉得胸口有些闷,她站在洗手台前,强迫症般一遍一遍重复机械动作。
洗手、抹洗手液、冲干净、再抹洗手液……
直到水声哗哗啦啦冲得她手微微发凉,脑袋也快放空,陶思眠这才重新抬起头,对着镜子扯了扯唇角,转身出去。
大礼堂内,观众已经开始陆续进场,各式各样的闪光手牌和横幅把会场烘得温暖热闹。
“陶思眠,这里!”黎嘉洲先前给小姑娘发了微信,见人出现在路口,他立马站起来朝她挥臂。
不少人看向黎嘉洲。
陶思眠快步过来,拽着黎嘉洲坐下:“我拿的票我当然知道在哪里。”
黎嘉洲帮她把包放在椅子前:“你不觉得这样叫一叫很有氛围吗?”
陶思眠道了声谢:“不觉得。”
陶思眠说完便开始看手机。
黎嘉洲不恼,他总觉得小姑娘有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他朝她坐近了些,然后不声不响把提前买来的奶茶插好搁在她手边……
喧哗声和掌声断断续续地充满了礼堂,直到典礼开始,陶思眠才端起奶茶喝了第一口。
“我会胖。”她皱着脸。
“不会不会,怎么胖都瘦。”黎嘉洲一边说鬼话一边悄悄看着小姑娘,他唇角扬着,心就放了下来。
典礼开始,有小品,有歌舞,每个人都是灿烂热烈的模样。
“毕业典礼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好像化化妆出个节目就能掩盖掉自己四年挂过的科,逃过的课,”黎嘉洲作为一个过来人道,“保研的人会继续待在学校,出国的人也是,每个人都觉得毕业舍不得,但其实仔细想想,大学四年和自己关系真正亲密的朋友也没几个。”
陶思眠接话:“那你去年毕业有舍不得吗?”
黎嘉洲诚实:“没有。”
黎嘉洲问她:“那你高中毕业有舍不得吗?”
陶思眠也想了想:“没有。”
两人就像两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隔了一会儿。
陶思眠问:“那你有过舍不得的时候吗?”
黎嘉洲沉吟片刻:“有。”
陶思眠投以好奇的目光。
黎嘉洲想到当时的情景,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和。
“我应该没给你说过,我爸妈最早发家在市,我在市爷爷家长大,后来他们回市了,但和市一对夫妇关系还是很好,好到什么程度呢,”黎嘉洲道,“过年准备年货,最大最好的那份一定要给叔叔阿姨家,老家茶叶青了,全摘最好的烘了寄到叔叔阿姨家,叔叔阿姨家有个小女儿,可能比我小五六岁吧记不清了,叔叔阿姨本就娇惯,我爸妈还宠得要命。”
“过年红包我一千的话,那小姑娘就是五千,我妈给我买一套新衣服,那一定给那小姑娘买三套,”黎嘉洲失笑,“我那时候初中,青春期叛逆,觉得爸妈凭什么爱别人家小孩不爱我,没少欺负那小姑娘。”
黎嘉洲不急不慢地说,陶思眠就着舞台音乐安安静静地听。
黎嘉洲含笑:“但毕竟小,再怎么欺负无外乎也是打电话的时候凶凶她,给她寄贺卡在贺卡上画鬼脸,我那时候特喜欢看小姑娘瘪瘪嘴要哭了又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可欺负归欺负,我也明白,那小姑娘无外乎挑剔一点,傲娇一点,公主病一点,其实还是很可爱。”
“好像过了快一年吧,叔叔阿姨说等女儿放暑假了,一家人来市玩,我爸妈高兴坏了,提前几个月就在联系温泉酒店啊,马场啊,生态农庄啊,我嘴上没说,还是偷偷攒了零花钱想等那小公主来的时候带她去吃肯德基,草莓圣代,我喜欢巧克力,但小女生好像都喜欢草莓味。”
陶思眠喝了一口奶茶。
黎嘉洲接着道:“和所有故事一样,到了约定时间,那家人没来,我爸妈飞了一趟市,回来后一直哭一直哭,我爸也不说话,一直喝酒一直喝酒,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又沉闷。”
“几天之后,我妈删了电脑里那家人所有照片,收起那家人送的所有东西,告诉我以后再也不要打叔叔阿姨电话,也再也不要联系小姑娘,但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没有他们就没有她和老黎的今天,但我们不能再联系他们了。”
“那好像是我记事起第一次哭,也是唯一一次,”黎嘉洲有些感慨,“虽然都没见过面,可就是舍不得。”
不过那些舍不得是模糊的,现在每次送你回寝室的舍不得,是清晰又牵扯的。
陶思眠没说话,有清洁阿姨路过,黎嘉洲揽住陶思眠肩头朝自己身边带了带,看她的眼神宛如月光浸水。
“那你经历过这种带着柏拉图感觉的离别吗?”黎嘉洲也想知道她。
陶思眠声音极轻极轻地:“死别算吗?”
黎嘉洲登时错愕,反应不过来。
“我开玩笑,”陶思眠嘴角扯了抹弧度,示意前方,“看电影。”
陶思眠转而垂眼,纤长的眼睫盖住了眸里的情绪。
黎嘉洲看了她好几眼,眼神闪动着想说什么,看她一脸回避,最终什么都没说。
全场灯光暗下来,正前方的屏幕上亮出交大校门和欢快的音乐,男主被调教过的念白顺着快速切进的镜头响在整个礼堂。
“我叫江淮,江是江河的江,淮是淮河的淮。和很多人一样,我名字很普通,长相很普通,来交大的理由也很普通……”
陶思眠的票是最前方最中央视野最好的位置,可以把电影的每一帧看得一清二楚。
星空笔记结尾又修了一部分,有成熟的影视公司作指导,处理上更饱满圆润。
最后一幕呼应着第一幕放出来,现场响起细微的吸气声,所有的毕业生就像主角一样,明明昨天才进学校,甚至还记得进校第一天遇到的人、做过的事,可四年已经过去,今天就要离开。
陶思眠想想确实是,她记得她来第一天来交大下了小雨,转眼也快大三。
“人生就是不停地路过,不停地不停,多年以后,我也会抬头看星空,这星空和曾经在交大看的一样,好像又不一样,偶尔会亮些,偶尔会暗些,但我唯一确定的是,我看星空的时候,交大也有如我曾经那般年龄的人,怀着同样的踌躇仰望。”
“公正济民,生生不息。”
白色的演职人员表滚过黑幕,上世纪建校之初、写在烽火硝烟里的校歌响起,很多人彻底红了眼睛。
灯再亮时,现场无比安静。
许意菱哭得妆都花了,哽咽着站上舞台致辞。
“感谢秦夏,感谢陶思眠,感谢魏可,感谢程果……”许意菱把所有主创的名字都念了一遍,微笑着压回眼泪,“感谢298场戏,55个拍摄日,78处取景地,感谢所有……”
陶思眠专注地望着舞台上的许意菱,不知道眼泪什么时候滑出的眼眶。
黎嘉洲把纸撕了一层,用手指抵着覆上她的脸。
黎嘉洲擦了一遍,擦第二遍时,陶思眠这才回神接过纸,自我调侃说:“为什么看许意菱毕业有种女儿出嫁的感觉。”
黎嘉洲附在小姑娘耳边开玩笑:“嫁给程果。”
许意菱真的有可以嫁人的人了。
陶思眠眼泪又掉了出来:“我也不是嫉妒的意思。”
可自己越是这么说,好像就越是这个意思,陶思眠生出些挫折感,不知是整体氛围都很难过,还是黎嘉洲温缓的眼神容易让人放下戒备,陶思眠先前和陶二婶打电话、那些在洗手间里压制住的情绪通通冒了出来。
“许意菱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以前什么事都会和我分享,现在那个分享的人好像变成了程果,她以前什么话都会和我说,现在好像也变成了程果,”陶思眠瘪嘴,“说没有失落是假的,可她开心,好像就没什么,她是我这辈子最想让她幸福的人,你真的不能想象她有多好,”陶思眠泪光闪烁,声音走远,“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死在了14岁,可能死在了15岁,也可能死在16岁……”
周遭嘈闹,黎嘉洲听她轻描淡写说话,一颗心如麻绳般紧拧在一起。
黎嘉洲不确定她愿不愿意,可听她这么孑然飘忽地说话,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疯狂地叫嚣,把她抱在怀里。
黎嘉洲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
椅子中间的横把被抬到最上面,陶思眠还在说话,黎嘉洲眼神邃而疼忍地将她和她的声音侧拥进怀里。
陶思眠还在继续说。
黎嘉洲小心地把她揽得更紧一些,嗓音却轻得好似他稍微重点她便会碎掉一般:“你以后想说的话可以说给我听,想做的事我可以陪你”
“不好意思刚刚没控制住。”陶思眠从他怀里撑起来。
黎嘉洲没有再次抱她,也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他从包里取了件薄外套出来:“想着礼堂空调可能会冷,就给你带了件,”他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给她戴上连着的帽子,“别人看不见你了,人设不会崩,我也是瞎子,我也看不见,哭吧……”
黎嘉洲说着,格外认真地做了一个戳双目的动作,然后闭了眼睛。
陶思眠看他一本正经做着小孩的事,泪眼眨了两下,反而“噗嗤”一下,破涕为笑。
典礼结束之后,负责电影的老师把主创叫过去开会,黎嘉洲就在外面等陶思眠。
其他人看陶思眠的眼神意味深长,陶思眠只当自己妆掉了也没在意。
陶思眠出来已经十点半,路上没什么人。
陶思眠和黎嘉洲并排走在一起,夜风凉丝丝,两人的影子在树下拉得摇摇晃晃。
陶思眠鼻音嗡嗡的:“答应我,今晚什么都没发生。”
“好,”黎嘉洲把她身上薄薄的外套拢了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陶思眠敏感地听到什么,皱眉斜看着他:“你在笑?”
黎嘉洲笑道:“我没有。”
陶思眠看他嘴都要咧上天了:“你就有!”
“我只是在想,”黎嘉洲不否认了,一边走一边温声道,“去年毕业典礼,我像走流程一样毫无波动,明明今天不是你的毕业典礼,更不是我的,却感觉看花是花,看灯是灯,看他们哭和笑好像都真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