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话没说完,冷不防一碗银月羹裹挟着风声打来,稳准狠地打在了他额角上!
小碟子在地摊上滚了几滚,稳稳立住,右相脸上黄黄绿绿,和他一会红一会青的脸色相映成趣。
“核实?!”元泰帝拍案而起,大怒喝问:“四个月了,还没核完?!”
祝景同:“今日盛宴,本不该扰乱陛下雅兴;然而除了今日,臣实在不知还有什么能面见天子的机会。”
元泰帝脸色阴得能滴出黑水来:“状元郎有话便讲。”
“陛下。”
祝景同上前一步,侧脸线条冷峻又凌厉,语气并不如何凌厉,每一字却仿佛有千钧重:
“江北已是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再不安顿流民,春耕荒废只是小事,只怕拖得久了,流民会聚类生变。”
元泰帝自己就是“生变”上位的,对这两个字极其敏感,和暖的春日盛宴一时间森冷的就像塞外寒夜;百官战战兢兢地跪成几排,怕得连例行公事的“臣万死”三字都不敢说。
祝景同突兀地站在跪伏的百官中间,挺拔的身体像一把插进朝廷去除腐肉的利刃;一时间,大殿里回荡的只有元泰帝粗重的喘息声。
瓷满不知事情怎么竟然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好好地吃顿饭罢了!
这状元郎搞什么事?!
她站起身来,轻柔地拍了拍元泰帝的脊背;皇帝闭了闭眼,缓缓坐下,总算把一口气喘匀了。
“阿满,”他突然侧过头来,像一头睁着血红眼睛的狼。皇帝盯紧她,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知不知道此事?”
瓷满的眼神一瞬间空了。
我一个做饭的,这又关我什么事?!
她脑子还没想清楚,人已先跪下了,这么哆哆嗦嗦地一跪,总算在兵荒马乱的脑子里寻出了一个线索——
天爷嗳!
江北不是别的地方,曾是她那短命亲爹的封地!
而她的亲爹,也即前朝的太子,今上的长兄——登基当日被今上一刀搦死在马下;今上弑兄上位,平生最忌讳提起的就是‘先太子’三字。
陛下收养了他大哥留在身后的弃女,却也时时防备着她。
瓷满知道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
“阿满不知。”她斩钉截铁地答道:“阿满若当真知道家国有难,一定第一时间承报陛下,怎敢有所欺瞒?”
元泰帝微微侧头,俯视着她。神色里只有怀疑和淡漠,好像那个疼了瓷满小半辈子的慈爱长辈从没存在过。
瓷满不敢回避他的目光,只能努力地展现自己的真诚。
半晌,元泰帝淡淡道:“也是。”
瓷满暗暗吐出一口气,聚集在额顶的冷汗唰一下滑落下来。
“若阿满了解灾情,也不会做这么一桌让朕被人指摘奢靡的宴了。”
瓷满出的这口气又瞬间提回去了。
“果真还是孩子,办事不牢靠。”元泰帝:“不如再在朕身边养……”
“陛下!”群臣中,一人突然出列,正是太傅:“右相贻误灾情,朝廷已经慢了一步。眼下还是先议定安抚流民的章程要紧!”
右相袖子一甩,抹掉脸上的菜汤,又狼狈又委屈地说道:“太傅说得轻巧,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敢顶着杀头的罪瞒了陛下这么久?!”
见元泰帝眼风扫来,右相微衡立即膝行上前,半带哭腔地喊道:
“陛下明察!打从前年南方地动开始,各地大小天灾从没断过!眼下两仓能拿出来赈灾的存粮只有麦面——就这点面,还不知够不够江北吃上半个月……”
这话一出,连刚才发声的太傅都沉默了,大家心照不宣,只有六皇子蹙着眉发问:“面食也能果腹,到底难在何处?”
“殿下不知,”右相叹了口气:“开春后江北潮热难退,面食易生霉,不等运到地方就会变质。一旦灾民食用,恐怕会激生疫病。”
到时候可就不是一地的灾祸了,整个大荆朝都会将面临危机。
“没有那么多食盐可供防腐。”右相微衡把心一横,梗着脖子说道:“要晒干脱水也已经来不及。”
元泰帝气得连吐出去的一口气都在抖:“好,好,金瓜武士何在!把这尸位素餐的东西给朕,给朕……”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人还没老,手已先枯瘦了;他紧紧抓住瓷满试图给他顺气的手:
“你们一个一个,都盼着朕早点死!金瓜武士上殿!微衡既然不想活了,那朕成全……”
“叔叔!”
瓷满赶在他说完之前,立即打断了他。元泰帝只是一时怒火攻心,若真在气头上把右相杀了,冷静下来必定悔恨不已。
但做皇帝的,从来都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他只会把这一切罗乱都归结在旁人身上。
比如身世敏感的自己。
瓷满无端受着“你们都不想让朕活”的指控,汗透重衫,情急之下脱口道:
“阿满有一计,可暂解江北之危!”
元泰帝胸膛剧烈起伏,他挥退随行的太医,按着胸口坐下:“阿满说来。”
瓷满福身一礼,走到阶下。
先是不动声色地狠狠踩了那多嘴的新科状元一脚,而后有些为难地对着尊位说道:
“沙洲苦寒,恐无作物。这本是阿满为了就藩做的一点小准备,不知右相大人用不用得上。”
元泰帝揉着额角:“阿满不要绕弯子。”
“不知陛下可曾听说过一种面食?”
瓷满深吸一口气,小心地说道:
“它的名字,叫做方、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