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孔明夫妻在十三吧分手后,士元回到自己的住所,子时已过。房东先生正堵在他的屋子外,等着他回来。
“决定好了吗?搬还是不搬?”
“房东,能不能宽容点,我扫大街的,一个月哪赚得了那么多钱啊……”
房东先生并没有摆出什么跋扈嚣张的面容,只是失望地摇摇头。应该说,荆州城里大多数人都不过是普通人,包括这些房东。他们从来没有把自己和“剥削”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有时候甚至会对士元这样的人有点怜悯。但说到底,他们始终是来自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
“你的房租已经是我这里最低的了,总不能因为你赚钱少我就要对你格外开恩的,没这个道理的对吧?如果让其他租客知道了你的租金只有这么一点,我又该怎么对他们解释呢?”房东先生说得反而他才是个受害者,低声下气地。
“再说了,涨价是市场决定的。别人涨,我也要跟着涨,如果大家知道我给你们的价格太低,我在他们那里也不好混。希望你理解。”
“行,行,我知道了。我走就是,明天一大早,我保证你不会再看到我,这里将会变回一套空屋子还给你。”平时咄咄逼人的士元,在面对着真正的房东时,温柔得像一个知书识礼的绅士。平时责骂嘲笑孔明的那种言语,现在他是一个标点符号也说不出来。
“那就好,那我回去休息了,等你等到三更半夜,也只有我才会这么老实。换了别人,直接把你的垃圾全部清出去,你都没处说的。”房东先生一边埋怨,一边离开了。
士元进屋子,没有关门,因为并不需要。屋子里几乎可以说空空如也,只有床一张,几件破烂的衣服,一个碗,一双筷,和一把扇子。士元出入很少锁门,因为贫穷就是他最好的防盗锁,把门敞开,还凉快点。
这些东西也不需要收拾,他打算先躺一会,到差不多寅时,又该起来去倒垃圾的时候,他就顺便把这些东西和垃圾桶一起拉到垃圾站。
反正它们本来就是从垃圾站里捡回来的。
士元躺在床眯了一会儿,寅时,就起来,把床拆成容易拉走的部件,把几件衣服胡乱地塞进尼龙袋子,然后把所有这些往木头车一堆,凳子和碗筷也放好,就走到车前,两手伸张,像雄鹰,拉起车辕,咕咚咚咕咚咚地,就往垃圾站走去。
荆州城北垃圾站如今已经失去了昔日的繁华。从前,这里热闹得比菜市场还要早。在城市还没有苏醒之前,所有清洁员已经集结完毕,奔赴各自负责的区域。在其他市民起来之前,他们就要把这些区域清扫干净。每一条看起来勉强算得干净的街道,都是他们在维系着。
士元随手把木头车停在垃圾站的休息区,就去干活了。从一街到九街,不止是扫干净,还要把堆满的垃圾桶一个一个地倾倒干净。太阳很快变得滚烫,士元黝黑的皮肤渗出一层光亮的油,像一尊屹立不倒的铜像,守护着荆州城。
中午的时候,士元用吃完的热干面碗,在公园的直饮水那里接连喝了五碗清水,都还没有解渴。但他的肚子已经很胀了,就算还渴,也不能再喝更多的水。士元躺在树荫下的石头板凳,这时候,他是可以休息的。
正午的太阳,只需穿过树叶与树叶之间的空隙,透下来碗口大的光圈,就能灼伤平民的体肤。所以,即便是在树荫下,士元也没能躺得很安稳。
其实,他并不需要这么辛苦。士元平时似乎总对孔明有着与生俱来的敌对感,但他并不是目不识丁的老粗。年幼的时候,他也曾在私塾里念过书,成绩非常好,私塾老师一度考虑过举荐他到国子监去进修。
但士元家里拿不出举荐费。
即便如此,以士元的学识,也不至于“沦落”为一个扫大街的清洁工。但他一直想用实践验证私塾先生曾经教过他们的一个道理。
士元和其他所有大汉学子们,在私塾里求学的时候,都曾经被如此教育过:职业无分贵贱。先生说,虎贲军的士兵保卫国家,医院里的大夫救治病人,清洁工人为城市美容,农民为大家带来温饱……总之,只要是靠劳动,靠自己的一双手养活自己,每个人都是光荣的。
但是,现实似乎并非如此。
虽然士元家里没有电视,但他捡过许多报纸,扫大街的时候也可以看到各种广告屏幕播放的新闻片段,他知道委鬼集团首脑孟德很快就要被评为“感动大汉”人物,也知道有一档综艺节目里很多人排着队抢着要叫他爸爸,还知道他的儿子子桓就算屁也不懂啥事没干也能被人夸赞为有能力并且很努力的有为青年。
抬头看看,朝廷实施多年的察举、征辟制度,都选出了怎么样的人才出来。那些出生在有钱富裕家里的孩子,从小到大结识的人,不是朝中某某尚书令的公子,就是某某将军的千金。负责征辟举荐的官员,能认识的人,也来来去去都是这些人。哪怕大汉开国以来就一直秉承《非刘不得传姓》法案不动摇,但时至今日,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大汉帝国已经要被那些把持着官员任命的世家们控制了。
士元的视线逐渐迷糊,感觉自己不是躺在石板凳,而是躺在大地。他的身体正在与泥土,与地球融为一体。
这片厚实的黄土,滋养了我们大汉帝国千千万万的子民。她是我们每个人的母亲。但是现在——不对,应该说,自高祖皇帝创立大汉以来,自始皇帝扫六合一以来,甚至自轩辕帝驱逐蚩尤以来,我们的母亲就被一些人囚禁了,独占起来。他们霸占了母亲的奶水,霸占了母亲的温柔,他们说只有他们才是母亲的亲生儿,其他人想要理所当然地获得母亲的滋养,得先向他们支付钱财。
他们世代地霸占着母亲,只要他们不作死,就很难失去他们现有的一切。但他们还不满足,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是他们自己或他们祖先的努力所得。其他人的穷厄,是因为懒惰,而不是因为他们霸占了母亲的奶水,导致从婴儿时就因缺奶而营养不良。
为了见母亲的一面,其他人必须非常努力地采果,狩猎,捕鱼,把肉和果献给他们。而他们却说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让其他人有了采食的动力,让其他人有了劳动的机会。他们享受着其他人进献的食物,却说他们养活了别人。
就在士元这样想的时候,一阵阵的灼烧感刺痛着他的背。原来他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在梦中想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士元爬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睡在地,刚刚那张石板凳不翼而飞。
他觉得很奇怪,四处游走,寻找那张自己长脚的石凳。但找遍整个公园都没见着,甚至连其他板凳都找不到。士元转了半天,终究放弃了那个并不重要的念头,也是时候该结束休息了,于是准备离开公园。
等他走到公园的门口,那些石板凳却路转溪桥忽见。好几辆驴车停在公园门口,车和车的周围都堆放了石凳,士元认得这些石凳就是这个公园里的那款。三两个工人稀稀拉拉地,或坐或瘫,靠着石凳正在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