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损耗部，是个天堂，也是地狱。”

元直信誓旦旦地对孔明和月英说道，这不是矛盾的病句，而是委鬼集团造就的扭曲现实。原来，在很早以前，甚至在委鬼集团屯田之前，我们大汉帝国就已经基本实现了消灭饥饿。

但自从黄巾股灾和十常暴跌之后，许多原本由朝廷经营的企业都因为效益不好而纷纷倒闭。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其他公司趁机崛起壮大，其中就包括委鬼集团。

起初，这些公司创造的效益确实稳定了大汉帝国的形势。但随着它们的发展壮大，朝廷越发难以控制这些公司，并因此而变得积弱难返。

此消彼长之下，大汉帝国的国库渐渐空虚。我们大汉子民比几十年前，每天工作的时长比以往长了差不多一倍，收入在数字来看也增长了，可是每个人都觉得日子过得越来越难，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我们大汉帝国，我们大汉子民创造的财富，都被委鬼集团窃取了！

说到这里，元直暂停了他的滔滔不绝，张开手臂，指了指身后。那里是望不见尽头的食物货架，货架堆满了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得到的名贵食材。

孔明顺着元直手指的方向，看向远处，一个黑色的点正在蠕动着。孔明碰了碰月英的肩膀，示意她一起看看那黑点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会是老鼠吧？”月英迅速躲在孔明的身后。孔明也下意识地挡在月英的身前，他见识过在一只老鼠三米前的月英可以制造多大的噪音，想起元直“不要大惊小怪”的嘱咐，他有点着急。

“这种仓库里居然有老鼠的吗？”孔明倒不是要责怪元直，只是他没想到，那么强大的委鬼集团，居然没有在存放了那么多名贵食物的仓库里投放捉老鼠的清洁球。

“严格来说，那不是老鼠。”元直摆摆手，笑着答。月英得到这样的安慰，马放松了不少。

“但是，他本质又和老鼠没有任何区别。”月英又重新跳回孔明的背后。

“元直，你不要戏弄她了。”

“抱歉。我不知道嫂子害怕老鼠。而且，我没有戏弄的意思，我说的是真话。那个黑点虽然不是嫂子害怕的那种，四条腿一根尾巴有着灰毛黑毛的啮齿类动物老鼠。但是，她，还有我，以及你们刚刚带过的那条村，还有这整个下水道帝国里的所有人，本质都是老鼠。”

孔明和月英都听得云里雾里的，说话之间，那个黑点已经越走越大。

“老公，它越走越近了，变得好大啊，到底是什么东西！”月英紧紧地抓着孔明的胳膊肘，都快要把他的手臂给掰断了。

“嫂子，您先把孔明兄放了吧，我不卖关子了，那是我的同僚，人，活人一个。”

黑点走近了，果然是一个穿着黑衫黑袍的人。

“记住了，待会不要接她的话，免得穿帮。”元直悄悄地对孔明和月英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两夫妻点点头，心领神会。

“这回怎么这么早啊，我们还没有做好核定呢。”黑袍走近了，即便是掩盖通体的黑色厚重的袍子，也遮盖不住她是个女人的事实，在她还没张嘴说话之前，孔明和月英都已经看出来了。

“哟，来新同事了啊。”

“是，第一次，所以才会提前来，多点时间给他们讲解，熟悉一下。”元直的撒谎能力自然是不差，黑袍女一点也没有怀疑。

“那你们可比你们的前辈舒服多了，今天的货没以前多。”黑袍女拿出一块电子板，在面点点拨弄，然后递给元直。

“怎么又少了？最近有什么状况吗？”元直皱着眉头，不解地反复查看电子板。

“你还不知道吗……哦，也对，你们这种老鼠是不能地面的，不知道也很正常。”黑袍女取回电子板。“辽东那边第一批货昨天已经进来了，交接的同事打开箱柜一看，好家伙，番茄都烂了一半。”

“一半？”元直瞪大眼睛，似乎有点无法相信黑袍女说的话。“运输部门不会被骂死吗？一半的损耗谁还受得了，老板不会放过他们的吧？”

“你猜错了，老板不止没骂，他拿了一颗番茄，咬了一口，笑得合不拢嘴，嘴巴里全都是红彤彤的烂番茄酱，到处跟别人说，成了，成了。像个傻瓜一样。”

“那是什么番茄，烂了一半还成了？”

“我就知道你会好奇，样品都带来了，看。”黑袍女的袍子下，不知道还能藏多少东西。一个红彤彤的番茄，眨眼之间，就不知怎地被变到她的手。元直接过来，只在衣袖擦了擦皮，就放进嘴巴里。

仅仅是咬一口的功夫，像血一样又浓又红的浆液，从元直的嘴边喷射出来，差点喷到黑袍女的身。元直不可思议的表情让孔明和月英也好奇起来，他把剩下的番茄递给孔明。

那个番茄很软，只是刚刚从元直手中接过来，孔明的手就已经感觉到它的与别不同。轻轻地捏了一下，里面的汁水就四溢到满手都是。孔明本来想把番茄掰成两份，给一半月英，但月英看见番茄已经在孔明手变成稀碎，便露出嫌弃的表情。没办法，孔明只好一股脑地将番茄碎塞进嘴巴里，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明白了黑袍女口中的“老板”为什么会那么高兴。

“这才是番茄本来该有的样子吧！”

这种口感，孔明是知道的。小时候，孔明老家那里，家里人或者邻里街坊种的番茄，就是这样的番茄。口感软，肉很沙，每咬一口，原本要由牙齿做的切割动作，会马被舌头代替，把番茄放在腭一压，就碾成甜美的番茄汁了。

长大之后，到了城里头，孔明能吃到的番茄就不再软烂了。皮都硬且有韧性，就算划十字花刀再放在热水里烫煮也不是很好蜕皮。味道更是不行，不管怎么烹煮，不加番茄酱的番茄，番茄味就是不够浓郁，既不够酸也不够甜。

其实这也是非常容易能理解的道理。如果不是皮那么韧那么厚，果肉没有那么烂的品种，根本难以运输和贩卖。儿时那种番茄固然是好吃，但那种番茄是不可能被大规模推广的。

“屯田区以后都改种这种软番茄，所以，番茄是不用劳烦我们来销毁了。”黑袍女一边解释，一边继续拨弄电子板。“不止是番茄，以后屯田区还会继续扩大栽培各种各样，口感味道都更好，但是不好保存，产量又不高的所谓优良的品种。所以呢，往后屯田区的产量肯定会变低的，我们的工作肯定会轻松很多啦。好了，那边已经核算完毕了，签字吧，今天就是这么多。”

黑袍女又重新把电子板递给元直，元直在面涂涂画画之后，黑袍女高兴地抢回电子板。“那，你今晚会来吗？”

“看情况吧，如果老母没什么特别事的话。”

“那我当你答应了哦。”黑袍女哼着小曲，高兴地转身走远，在孔明和月英的眼中留下一个从大到小，渐渐又变得像一只老鼠的黑点。

“我想，我的工作内容，你们已经大致明白了吧。”元直看黑袍女终于走远了，才回头问夫妻二人。

“虽然有很多地方不明白，但是……大概，你们就是要处理她说的，核算好的食物，没错吧？”月英的反应总是很快的。

“是的，每年百分之五，只是这个仓的啊，就是我们这条村的任务。”

“百分之五？”这也就是说，像孔明和月英这几天在钓鱼佬家里那样子的使劲吃，家家户户，每个人都那样吃，吃够一年，也只是消耗掉这个仓库百分之五的存货量。

“这是一份极其艰巨的工作。像那样没日没夜地，不顾生死地吃，村民们的健康根本没法得到保障。什么脂肪肝，胃炎胃癌这样的病，在地下水道里，几乎可以说是每个人都有的。”说到这里，元直有些哽咽，双眼不知觉之间已经通红了。

“伯母一定会没事的。”依然是善解人意的月英猜到了事情的缘由，拿出手帕，借给了元直。

“不用了，谢谢你嫂子。”元直礼貌地推开了月英的手帕，用手背擦了擦眼。

“既然你说的是处理，也就是说，你们可以用其他方法来消耗食物，不一定非得要吃的，对吧？”孔明对元直的话半信半疑，难以接受这个世界竟然有这样的事：有的人穷困潦倒到没有饭吃，而有的人则要拼了老命地去“消耗”食物。

“这里的食物不可以运出去，这是规定；在这地底世界，也不可能烧；更没有地方埋；只有我们这些人生活在这里，既要不能引起地面人的注意，又要持续有效地消耗掉这些食物，吃掉，绝对是最好的办法了。”

确实，这是下水道世界。人能产生的废物，也就是屎，是可以随着下水道排出去而没人会怀疑的，但其他方法就很难说了。孔明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反驳元直，只能乖乖地听，或者等月英发表意见。

“可是，你们又为了什么要，销毁……或者说处理掉这些食物啊？每年百分之五，为了浪费而浪费——制造损耗部，你们是叫这个名字对吧，食物如果吃不完，难道不能好好地存起来，或者送给有需要的人吗？”

“孟德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宁可东西都屯在仓库里腐烂掉，都不会拿出去白给的！”

孔明和月英其实已经很气愤了，但现在能让他们泄愤的事一件也没有，哪怕是跺脚骂娘，也不会对现实有什么改变。

“就是因为每年都有损耗，所以在管理，哪怕可以预见损耗必定会存在，我们也要主动制造损耗，未雨绸缪。”

元直的这句话，就连月英也听不懂了。夫妻二人露出困惑的表情，皱着眉头看着元直，等待着他的进一步说明。

“打个比方，假如你是一个仓库的主管。头一年，你的老板把一百斤番茄存在你的仓库里，有的坏了，有的被老鼠偷了，总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少了十斤，这叫损耗。你想了很多藉口，找了很多理由，通宵十个晚写了一本几百页的年终报告，解释在这个仓库里存放番茄，有百分之十的损耗是一件很正常不过、是一件无法避免的现实状况。好，你的老板终于被你忽悠信了。结果，第二年。”

远方又有些许黑点正在渐渐靠近，元直看见了，远远地招了手，仿佛那边有个什么人正跟他打招呼，而他在回应。

“第二年，你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谨小微慎地管理，把仓库打理得妥妥帖帖的。这一年的番茄，果然少坏了一些，只有百分之五。你高高兴兴地写到年终报告里，把损耗率降低到百分之五了。你高高兴兴地等着老板对你的夸奖，结果第二天班，秘书叫你去见老板。一进门，他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骂。他问你，明明损耗率可以控制在百分之五，那为什么去年损耗了百分之十，你怎么解释？”

虽然月英很聪明，但她并没有在外面打工班的经验，这种问题书从来没有说过，所以即便是她也想不出答案。而孔明，虽然已经大致知道元直接下来会说什么，但他没有插话。

“第三年，你就很难办了。你不能不断地把损耗率降低，否则老板会觉得低损耗率是正常的、应该的，他会要求你年复一年地都把损耗率降低降低再降低，完全不考虑实际能不能做到，他只管“业绩”，只管“数据”。做不到，他就炒掉你。那你又能不能不管？每年年底只管解释损耗的原因？也不行，损耗太多了，也说不过去。所以，横也不是，竖也不是，没有办法，作为一个仓库主管，你只能做两手准备。请两批人，一批负责降低损耗，不要让番茄烂得太快；另一批人负责制造损耗，有计划性地把损耗率控制在一个和往年相近的水平，让面的人觉得，这就是一个合理正常的数字。”

“怎么会有这么弱智的事情啊……”月英摇着头否定。

“别管它多弱智，这就是我们制造损耗部的存在事实。”元直走到货架旁，随手从面抓了一把五彩的米，又斜着摊开手掌，让米在空中滑落出一道彩虹。孔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米，月英也说没见过。

“制造损耗部的工作，就是根据计划，定期制造定量的粮食损耗，让仓管部每年交的数据报告处于一个既合理可控，又相对比较漂亮的数据区间里浮动。”

远方的黑点已经接近了，是一台又一台，像是月英之前接在孔明身的木牛流马一样的，咯吱咯吱自己转动的轮子和车板，装着各种各样的食物。唯一不同的是，这些“木牛流马”并不需要孔明的腿来拉，它们是自己动的。

“元直，你还是没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