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整理完最后的资料,正准备交接完就赶回去做晚饭的你,被赤司一句话叫住了。
——“休息日的时候,佑介有空和我一起打球吗?”
你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奇妙。以至于赤司盯着你的颜艺半晌,突然别过头去,抬手挡在脸前,肩膀微不可见地颤抖着。
“赤司君想笑就笑出来好了……”你幽幽地说道,“至于佑介那孩子,他周日一整天都有空。需要我帮你转告吗?”
他眉梢眼角还残存着一丝丝笑意,却一本正经地点头:
“万事拜托你了。”
知道了消息的佑介自然非常高兴。你头疼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投降,带着几个弟弟把距离福利院不远的一个废弃小活动场里的篮球场清扫干净。因为地皮坑坑洼洼,这边被落叶覆盖,已经很久无人光顾,成了野猫的乐园。
世间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这个债务还越滚越大。虽然对方乐意陪佑介玩耍是好事,但是你却卑劣地希望他不如不要施舍这样的好意。揪着头发苦恼的你实在无法忍受无法偿还别人好意的情况,虽然从小清苦,但是强烈的自尊心使你作为整个家庭的大姐从没有软弱过,就算有好心的人施舍物资,你也会想法设法地还报给对方。街头的大妈送了一筐鸡蛋,你都带着弟弟包了她家院子一夏天的除草任务。
可是看见佑介和他玩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你顿时如鲠在喉,不知如何开口。想起那天情书事件的余波,很有可能是赤司在暗地里帮你收尾,还处理了家长委员会的震动,你就觉得十根手指都扳不过来数欠下的人情了。
你盯着陪弟弟妹妹们玩篮球的赤司长吁短叹的样子太引人注目了,佑树已经看了你好一会儿,没忍住要开口,刚喊了一声姐就被旁边的妹妹一个肘击猛击腹部,来不及嚎就被妹妹迅速捂住嘴拖走。
剩下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倒是婆婆先宽慰了你,对方只是个很好的少年,愿意对别人释放善意,劝你不要对此过多的产生负担情绪。
你心里苦闷,正是因为知道对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才这么郁闷纠结。
他是你最羡慕又嫉妒的那一类人,天生站在顶端,握有你梦寐以求的一切,他的起点就是你的一生都够不到的终点。光是想到这一点,你就觉得头又痛了起来,心口火辣辣的,充斥了嫉妒到心酸的情绪。
这只是施舍。
他就像是童话里的小王子,用玫瑰染成的发丝,用雪做成的肌肤,轻薄柔软的昂贵衣料包裹住身躯,连扣子都是精心雕琢的宝石。
看见他的每时每刻都刺眼得令你的双眼要淌出血泪来。
他对你释放的善意不过是心情愉悦时,从指缝间遗落的碎屑。
你一再地对自己强调。
否则……你害怕得颤抖着抱住自己,感到无比的无助。否则你会压抑不住内心那一点点正在呼吸的种子,它像是最奸猾的投机者,抓住一点机会都会萌芽,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那时再从心头血肉里连根拔出就是一场血淋淋的惨案。
十七年来,你第一次感到了这般彻骨的羞辱。并非是别人施加,而是看见他的那一刻,才感到了自惭形秽的痛苦,仿佛否定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凌驾于年龄、性别,凌驾于一切因素之上。
惨痛之余,你都忍不住对与他同年入学的后辈们产生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怜悯。
和这样一个怪物共存在一个环境里,对心理到底是多大的折磨。
最后你还是决定按照自己的老办法来,亏欠别人的,就在别的地方弥补好了。你撸起袖子,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平常只有节日才能尝鲜的菜色都端上了餐桌。
从前你为了喂饱福利院的这么多张嘴,想出过做手工面包贩卖的主意。婆婆从前从事过烘焙的职业,教会了你们所有人。你大概对于怎么吃饱肚子格外有天赋,想出了去兜售手工面包的方法,教会每个孩子,要讨别人喜欢,必须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整洁漂亮。就算那些中产阶级社区的好心太太们买下了面包也不会吃,宁肯丢进垃圾桶里,只要赚到了钱就是你的目的。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了现在,你虽然没什么空闲,弟妹们还是会利用时间。
于是佑介决定送给赤司你和他一起做的手工曲奇——你做料理特别有天赋,对火候、配料的把握精准得不可思议。
作为前辈和同学,你理所当然地去送行。目送赤司坐进了自家的车里,漆黑的流线型车身在路灯下反射出一闪而逝的光辉,缓缓滑进车水马龙之中。你默然伫立半晌,叹了口气,慢慢往回走。
后来过了很久以后,你回想起那一天都会觉得有种灰姑娘的既视感,充满了魔幻剧情走向的一天,生活突然天翻地覆,截然不同,当夜幕落下,时间抵达界限,一切终将落幕。打扫厨房的灰姑娘依然还是尘土里挣扎呛咳的女佣,王子回到了梦幻的城堡。不同的是,灰姑娘好歹还拥有美貌和幸运,而你,一无所有。
这一次佑树欲言又止的模样没有被阻拦,你瞥了他憋得通红的脸,难得没有训他好好吃饭,而是意兴阑珊地低着头开口:
“行了,别看我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佑树旁边的妹妹头也不抬,一脚重重地踩中了佑树的脚,他痛得嚎了半声猛然刹住,紧攥着桌布的双手青筋凸显。
看着这一桌沉默的气氛,你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决定给这群小笨蛋好好解释一下。
“我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词叫家臣?理解成忠犬也行。”
而面对罪魁祸首你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了当冲去活动室找到正在和自己下将棋的赤司,你瞥了一眼残局,砰地一声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赤发的少年一怔,微微掀起眼帘,投来一瞥,看见你皱紧了眉的脸,便又敛起长睫,自顾自地挪动了棋子。
你抓起残局上己方的龙王,愤怒燃烧了理智,你都不知道自己在下什么路子,几乎是凭借一股鱼死网破的气势,在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血赚的气势,追着对方的棋子至死方休。最后赤司放了棋子认输,你抿紧了唇,紧紧盯着他珊瑚色的眼眸,压抑着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赤司君,你是希望我成为你的部下吗?”
这件事,还是前辈(就是在东大抱着六本法典睡觉的那个前会长)提醒你的。他听你絮絮叨叨吐槽了一大通后,快速简洁地抓住了重点,然后提出了问题:
——“这个后辈是不是想收服你当做未来的部下?我记得他们家那个财阀,每年都会栽培不少优秀的毕业生,毕业后进入财阀工作。不过能接触到核心的一般是身家清白三代以上跟随的忠臣。”
果然真相只有一个。
回想起前辈的话,你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拍桌子。
“如果你是希望收服我作为未来的部下的话,那么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非常荣幸可以跟随你这样出色的人物,所以请远离我弟弟和家人——”
他们从小所拥有的东西已经够少了。
他们所希望获得的东西已经够少了。
因为是弃儿,是孤儿,所以没有人会释放善意给他们,没有人会平等地看待他们,哪怕他们和平常人一样能跑能跳,能唱出优美的歌曲,能做出深奥的数学题,哪怕他们可以做到比父母双全的孩子还要优秀。
别人看到他们依然是刻印在身上的“孤儿”印记。
因为是被抛弃的一方,所以从一开始就低人一等,必须不停地追赶,才能赶上别人的脚步。
“所以,请不要让他们再失去什么。”
你对着这个比你还年幼的少年深深弯下腰,谦卑地鞠躬行礼。
“唯有这一点,我可以放下一切尊严请求你。”
这一刻温热的泪水终于无法遏制地涌上眼眶,不停打转,最终啪嗒滴落在地上,洇开小小的水花。你的声音逐渐哽咽,染上了可怜的哭腔。
这是你最后、最后的尊严和安身立命的底线。
就算赤司比你的卑劣猜测要光明一万倍,你也没办法容忍你的恶意揣测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发生。
除了家人,你早就一无所有了。
剥开微笑的假面、剥开温柔的表象、剥开完美的伪装、剥开一切你在漫长岁月中学会伪装自己的厚茧,最深处也最软弱的你被活生生、血淋淋地扯了出来,暴露在天光之下,暴露在风霜刀剑之下,一击即可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