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看时间不早了,怕打扰老人家休息,许知行便开车带她回去。
出门时,奶奶站门边送他们。
方岑是真心喜欢这个老人,脾气好,乐观,幽默,没有架子,两个人刚刚闲聊一通,这个年纪的人,难得不过问她的生活和家事,聊的都是一些有趣的不牵扯任何世俗的东西,她也不再拘谨。
外边风太大,奶奶还围着围裙,露出脖子,方岑伸手替她捋了捋衣领,笑说,“您回去吧,风很大,别着凉了。”
“好,好。”奶奶应着,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浸在笑里,“知行,有空了多带方岑过来玩,”她朝远处喊了声,又对她说,“我新养了两只乌龟,等你下回来,带你去看看。”
“好啊。”她点头笑。
车子驶出去半截远,门口那两盏大红灯笼在后视镜里愈发模糊起来,直至彻底不见。
方岑降下车窗,车速不快,吹进来的风反倒没那么冷,凉凉的,沁人的,让人清醒。
许知行看了她一眼,笑问,“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她不好意思的又升起车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儿。
也跟着父母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是十岁前。
父亲方洪益对母亲周娜没有感情,打她记事起,“家”这个字仅仅代表一个可以栖息的建筑而已。
周娜有严重的产后抑郁,只有方岑知道。她总对着空气自说自话,有时候会发疯了似的摔东西,然后又狼狈地爬起来让方岑给方洪益打电话,她恨方洪益,又深爱他,这种矛盾的情感没有发泄地,就变成一种怨气,倾尽折磨在方岑身上。
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许知行忽然侧头瞅她,眼眸含笑,认真也温和。
“小时候我养过很多动物,开始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喜欢,可养过一段时间又觉得腻了,随手送人了再去养别的。后来有一天,爷爷告诉我,人应当善待任何感情,不管是对人还是对别的花草动物,人能做到善始容易,做到善终的却是少数。”
方岑安静听着,不太敢看他的眼睛,胸腔里一颗心募地跳地有些快。
她不是没有想过什么,只是眼前这个人实在离她的生活太遥远。
就像这世上本就不公平,有人一出生就是枝头凤凰,有人陷在泥泞里,一辈子如同蝼蚁苟活残喘。
混沌时期遇见一个阳光干净的人,一半是羡慕,一半是欢喜,或许还藏着几分喜欢。只是她自己道不清楚。
被这距离牵扯着,不敢有任何奢望。
恰好红灯转绿灯,车流再次前行,许知行转回头,踩下油门,只说,“我爷爷奶奶的感情很好,我很羡慕,也想像他们那样。”
车子拐进巷口,沿途路过一家药店,正打烊,店员拉下电闸,室内瞬间一片昏黑。
方岑脑海里一个念头闪过,下车时扭头有些急切地对他说,“许老师,麻烦您等一会儿。”说完噔噔噔地跑了。身后许知行看着,有些好笑,开了车门下来,站在车身前,一声半哑带笑的声音被风卷着,“慢慢来,我等你。”
过了好一会儿,再跑下来时,方岑怀里抱着一大袋子东西。
一骨碌塞给他,“这是薄荷叶,你拿回去泡水喝,嗓子就不难受了,这里还有金银花、菊花、生姜、红糖,你按照纸条上我写的方式煮水,我小时候感冒就是喝的这些,喝几次就好了。”
许知行垂着眸,满满当当一大袋,都有独立的小包装,还特别细心地贴上用法用量,看上去不像是随手从药店买的,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刚刚那么急,多半是准备这些去了。
“许老师。”方岑见他没接,又说,“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都是自己种自己晒的,洗得很干净,您放心喝。”
许知行这回接过来,看着她,明眸皓齿,眼睛跟洗净了似的,晶亮得堪比月色,他目光定在她身上,胸腔里淌着股暖流,声音沉而哑,“谢谢。”
方岑一乐,发尾被风吹着荡到鼻尖来,随手拨到颈后,这夜是真冷啊。
念着他还生了病,不好在风里站太久,忙又解释家里只有清好在,门没关好,怕它跑出来,道了几句客套话,便风风火火地跑了。
岩城气候偏冷,早上下了楼才觉风寒料峭,枯树叶子被风打得散落一地,乍一抬头,竟赫然入眼几枝光秃秃的枝丫。又至年底了,这岁月淌得极快,如指间沙,让人抓不住。
方岑走到半道上,才后知后觉穿的单薄了些,怕迟到了,也没敢折回去。
踏进办公室时,还早,人不多,三三两两围着饮水机接热水,哈气连天,大半是没睡醒的样子。
干医疗行业的,是真累,轮到值班,忙起来,能整宿连轴转。
同组一个实习生女孩子凑过来,一张清净的小脸上,睁着一双熊猫眼,眼底一片青黑。
“方岑姐,”她哈了口气,压低声音,“昨晚好几个抢救的,几乎一晚上没睡,真是困死了。”
方岑抱着一叠病历堆在桌上,拿了一只纸杯接热水,递给她,“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累吧,也有成就感不是?”
女孩子接过来,道了声谢谢,笑说,“嗯,也是。昨晚看那几个家属舒出口气的样子,还真就觉得这么累也特别值得。”
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大医自不必言说,那一次次生命的无常后又回归脉搏有力的跳动,就是所有守灯夜行最坚定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