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永远解决不完的,不如享受当下的宁静美好。
想了想,她问:“卫七,你见过的最美的月亮,是什么时候?”
宁殷靠着嶙峋的假山,半晌,睨着她道:“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吧。”
虞灵犀诧异地扭头看他。
宁殷像是忆起了遥远的过去,侧颜在清冷的月光下格外岑寂,慢悠悠给她形容:“滚烫的鲜血溅在眼睛里,月亮便成了红色。”
他短促地笑了声,嗓音散漫低沉:“特别美。”
虞灵犀笑不出来。
第一次,她甘愿在还清醒的时候屈服于药性,迟疑着,勾住了宁殷的手。
他的手微凉,比月光还要冷。
他回忆里那种滚烫的鲜血,并不能温暖他冰冷的指节。
宁殷慢慢止了笑意,侧首看她,手掌随意垂在身侧,任她握着,不回应也不甩开。
许久,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尾指,说的却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明日,小姐去金云寺一趟。”
一提及金云寺,虞灵犀便不可控制地想起了那日密室里的荒唐。
她不无怀疑地想:莫非宁殷知道那日子将近,特意带她去金云寺密室里重温上回?
“小姐在乱想什么呢?”
头顶传来一声嗤笑,宁殷极慢眨了眨乌沉沉的眼睛,“小姐让我查的毒药,已有眉目了。”
……
翌日,天气甚好,京城到处都飞着各色纸鸢。
金云寺香客众多,宁殷熟稔地将虞灵犀带去偏殿。
别处佛殿皆是大门敞开,渡四方苦厄,唯有这处是关着门的。
虞灵犀知道,她想要的答案就在里头。
虞灵犀让侍卫和胡桃在庭外等候,朝前走了几步。
见宁殷负手不动,她顿足回身,好奇道:“你不随我一起进去么?”
宁殷目送她,淡淡道:“那是小姐想要的答案,我并无兴趣。”
虞灵犀想了想,道:“也好。”
她定神做好准备,深吸一口气,方推开沉重的殿门。
檀香袅袅,殿中昏暗,并无供奉菩萨、佛像,只站着一位清瘦的药郎。
那药郎半边侧颜羸弱清秀,然而当他转过另外半边烧毁的脸来时,却比一旁怒目的金刚石像更要狰狞。
见到虞灵犀,他握拳低咳,哑声半死不活道:“欲界仙都一别,许久不见。”
殿门关上,隔绝了庭外阳光。
一刻钟后,禅房下密室。
油灯昏黄,壁上映着两具吊在半空的尸首影子,秋千似的慢慢打转。
“官道上埋伏刺杀虞大姑娘的,的确是崔暗麾下豢养的死士,嘴甚为严实。属下用了点手段,该招的都已经招了。”
折戟单膝跪地,将带血的名册双手呈过头顶。
宁殷倚在坐榻上,接过名册随意扫了两眼。
“殿下让属下查的极乐香,亦有结果。”
折戟将一个白玉瓶搁在案几上,见宁殷不动,方继续道,“宫里那边不出殿下所料,皇帝已对太子起疑,惠嫔昨晚顺利诞下皇子,朝中势力必将重新打乱。”
“这把火还不够旺,烧起来没意思。”
想起什么,宁殷合拢名册,手肘搭在膝盖上前倾身子道,“二十多年前的那桩秘闻,也该有人提一提了。”
到那时,父忌子,子弑母,那才叫好玩呢。
宁殷记下名字后,便将名册搁在油灯上点燃。
他悠然转动着手指,待火快烧到指尖了,这才将名册丢在榻上,点燃毯子。
“将这里烧干净。”
宁殷眸中映着跳跃的火光,温润而又疯狂,起身道,“以后,大概用不着了。”
偏殿。
窗外暖光斜斜照入,镀亮了空气中的尘埃。
虞灵犀看着那个毁了容的年轻药郎,问道:“先生果真查出了那毒?”
“小娘子请看。”
药郎走到一旁的两口睡莲瓷缸中,示意虞灵犀看着里头两尾畅游的金鱼。
他拿出一个药瓶,倒了半瓶至其中一口瓷缸中,淡绿色的液体很快混入清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了一盏茶的时辰,那尾悠闲游动的金鱼便不适地挣动起来,搅得水缸哗哗作响。
又一盏茶的时辰,金鱼恹恹翻了肚皮,没一会儿,两腮洇出丝丝袅袅的黑血来。
“在下受人之托开棺验尸,那女子呕血而亡,银针扎下去却不变色,倒让我想起一种奇毒。”
药郎道,“中毒之人初时并无症状,继而乏力,等到察觉腹痛时,已是回天无术……可是如此?”
“正是如此。”
亲耳听到自己曾经的死状,虞灵犀难掩波动,接过药郎手中的瓶子闻了闻。
淡而熟悉的苦涩,她心下一沉,攥紧瓶子道:“不错,是这种味道。”
“此药有个极美的名字,叫做‘百花杀’,原是漠北受降部落带进中原的奇毒。此药除了验不出来外,还有个特性。”
药郎将那条暴毙的金鱼夹了出来,搁在另一口没下过毒的缸中,做了个“请看”的姿势。
未曾下过毒的那条活鱼张嘴时吞了死鱼身上沁出的黑血,没过两盏茶,也无力地翻起肚皮。
“这是……”
虞灵犀隐隐有了不祥之兆。
“此药若用在人身上,约莫六至十二个时辰发作。中毒之人与另一人骨血相融,则另一人也会染上此毒。”
药郎浸淫草药多年,说到这毒的精妙,青白的脸上呈现出兴奋之态,絮絮道:“前朝高宗征伐漠北,受降的部族便让美人服下此毒,再进献给前朝高宗。没几日高宗驾崩,众人皆以为高宗死于突发恶疾,实则不然。”
恍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虞灵犀抿唇半晌,艰涩问:“你的意思是……”
药郎道:“不错,此毒乃专为暗杀量身定做,不仅御医查不出,还能通过床笫交合杀死另一人。”
暗杀,交合……
虞灵犀脑子里嗡地一声,仿若当头一棒。
“先生……可肯定?”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更。
药郎变了脸色:“小娘子若怀疑我的能力,便不该来找我。”
虞灵犀浑身恶寒,凉到了指尖。
想起前世临死前喷在宁殷衣襟上的那口黑血,她只觉天翻地覆。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她原以为是赵玉茗因薛岑而对她下毒,直至这辈子的赵玉茗也死于此毒,她才隐约猜到,前世赵家也不过是幕后真凶的一颗棋子。
虞灵犀琢磨了很久,前世的她无亲无眷、孑然一身,她实在想不出这条不值钱的烂命,为什么值得敌人费尽心思谋害……
却原来,那人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她。
她自始至终,只是别人算计好的、用来刺杀宁殷的工具。
纵使宁殷耐药性异于常人,也掩盖不了她成为了牺牲品和“帮凶”的肮脏事实。
虞灵犀怔怔然看着自己颤抖的十指,腹中下意识绞痛,没由来恶心。
胸口像是压着千斤巨石,连空气都如此稀薄。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偏殿的。
阳光倾泻了满身,刺得她眼睛疼。
胡桃迎上来说了些什么,她全然听不见了,眼中水雾模糊,耳朵里全是潮水般尖锐的嘶鸣。
虞灵犀径直越过胡桃,步履加快,越来越快,最后索性抛却一切束缚奔跑起来。
穿过门洞,越过后院,风灌满了她的双袖,肺疼得仿若炸裂,她却全然不察。
她想要见到宁殷,立刻。
竹径上缓缓走来一人,虞灵犀停住了脚步,溺水之人般大口大口呼吸。
风拂过,竹叶簌簌。
宁殷看见了她,有些诧异:“小姐……”
视线对上,虞灵犀眸中闪着细碎的光,仿若年久失修的机括般有了反应,不管不顾地朝他扑了过来。
宁殷下意识张开双臂,将她接了满怀。
裙裾绽开,纤长柔亮的头发如云般扬起又落下,宁殷僵了僵,感受着怀中如竹叶般簌簌发抖的少女,顿在半空的手终是缓缓落下,迟疑着,拢着她的后脑勺往怀中按了按。
他想了想,笑道:“不应该啊,今天才第九日。”
“卫七……”
虞灵犀颤抖的声音从他怀中传来,带着哭腔。
宁殷目光一沉,玩味的笑淡了下来。
他抬手托起虞灵犀的下颌,盯着她满脸的泪痕许久,问:“被谁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