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芙尚在襁褓时母亲便因病离世,年至五岁时父亲领军与敌军交战于汜水,仗虽胜人却亡,后被陛下追封为襄南侯,赐府邸一座于京天波门外第一区,自那时起,年幼的姜芙便由年长其十八岁的唯一的亲人兄长姜蒲抚养长大。
然而姜蒲年少时便随父参军,鲜少归家,说来真正陪在姜芙身侧看着她长大的,则是当时才嫁入姜家不过三日的长嫂。
许是姜蒲鲜少归家的缘故,又许是常年行军之人骨血之中带着的肃杀太过厚重,以致姜芙对自己这位如父亲般的长兄常怀敬畏之心,从不敢与之亲近,哪怕后来边关安定再无需他亲自领兵驻守而回京来长居,疏离了十年之久的他们兄妹二人也未能亲近。
姜蒲是男人,又自小长在军营,性子既糙又硬,纵是他心底疼极自己这个幺妹,嘴上也从不会说上些好话软话,加之于姜芙的终身之事上他始终不属意苏泽,使得本就与他不亲近的姜芙与他之间愈发疏远。
最后更是因为被被迫嫁与沈溯,以致他们兄妹之间至决裂之境地。
姜芙对姜蒲,莫说亲昵,便是稍加亲近些都不曾有过,如眼下这般于众目睽睽之下扑进他怀里更是从未有过之事。
一脸冷硬的姜蒲此刻被红着眼的姜芙像个还未长大的孩子似的朝自己怀里忽地扑来的举动给惊住了,堂堂将军这会儿在旁人纷纷投来的诧异目光中竟是不知所措起来。
姜蒲如今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夜里于禁中当值是时常之事,昨夜便正值他于禁中当值并未归家,姜芙今番见他,是她历过生死后与他的第一次相见,兼她想起从前他们兄妹间的种种疏离以及姜蒲至死都放心不下她,如今见得最疼最爱她的阿兄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如何能不教她落泪?
“阿兄。”姜芙扬脸看着一脸惊愕的姜蒲,眸中含泪,鼻音浓重,“酥酥好想你。”
酥酥,是姜芙的乳名。
然而她更想同姜蒲说,阿兄,她悔了。
悔她当初不肯听阿兄的话莫与苏泽有太多往来,悔她当初因被嫁与沈溯而同阿兄决裂以致阿兄至死都不能心安。
“这是干甚么?不成体统!”对姜芙这突然与自己的亲近姜蒲虽觉惊喜,可从未被姜芙这般亲近过的他根本不知自己这会儿当做何反应才好,是以见得他非但惊喜不溢于表,反是绷紧了脸,低声喝道,“站好。”
若在从前,姜芙遭了姜蒲这般冷面冷语,定该觉得委屈而对他愈发敬畏疏远,然而这会儿姜芙非但不觉委屈难过,反是冲姜蒲微微呲牙一笑,尔后听话地站好。
照说姜芙与自己亲近,姜蒲当觉欣喜才是,然而他一番欣喜过后反觉担忧。
他虽是个粗人,可他很是清楚他这个小妹的脾性,自感觉得出来今日的姜芙有别与常,再看她手中拿着的绯桃花枝,怕是与那姓苏的脱不了干系,不由皱起眉道:“怎的在这儿?我若没有记错,这时候你当是在颐园才是。”
那宋四舍人是他为姜芙相中的郎君,其妻不过是安排了他们今日在颐园相见而已,姜蒲对姜芙之事向来上心,断不会记岔了这日子。
“阿嫂昨夜道是想吃胡记的芙蓉饼与蜜糕,我出来给阿嫂买回去。”姜芙抬手搂着姜蒲的胳膊,依旧扬脸红着眼看着他,仿若害怕他会忽然扔下她不管自己离开似的。
姜蒲本就不信她这一番说辞,再看她双睫湿漉漉一副不安的模样,霎时心软,倒也顾不得再问她为何不去颐园,而是将眉心蹙得更紧,“可是受谁人欺负了?”
明明心中心疼极了也关切极了这个幺妹,可姜蒲的性子糙硬惯了,说出来话的时候脸上非但不苟言笑的,甚至还一脸的严肃冷厉,这若在从前,姜芙从不敢与他说上些心中事心里话,可这会儿姜芙只觉自家阿兄这副冷面沉色的模样是这天底下最可敬也最可亲的。
姜芙见得姜蒲这般沉着脸皱着眉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眼圈愈发的红,几欲又再落下泪来,然她晓得自己这般只会让她的阿兄担忧更甚,遂揉揉眼又摇摇头,最后只抱着他的胳膊,盈盈笑道:“无人欺负酥酥,酥酥只是太久不见阿兄,想阿兄了。”
姜蒲自是不相信,他这个倔性子的妹妹打小就同他不亲近,前些日还因他说道了她些句话便同他置上了气,已有好些日子躲着不愿见他,想念自是不可能。
且他只有昨日于禁中当值夜里并未归家是以并未见着而已,又岂来太久不见以致欣喜而泣?
不过……也罢,女儿家长大了,心中有些事不便同他这个做阿兄的说也是常理,就由着她罢。
姜蒲垂眸看着身旁这难得愿意同他亲近的姜芙,冷硬的面容渐渐地也温和了下来。
适时一名手中执着折扇的粉衫男子自旁行过,见得姜芙花颜月貌,目光不由在她身上流连了些圈儿,被姜蒲察觉,当即一记眼神睇了过来,其间狠厉惊得男子心生畏惧,当即收回视线,匆匆离开,心有余悸。
“当真不是遭了谁人欺负?”姜蒲回过头,再一次问姜芙。
“酥酥要是受了委屈,一定会同阿兄说的。”姜芙晓得姜蒲是关心极了她,他为数不多的啰嗦从前让她觉得厌烦,而今她只觉温暖。
长兄如父,她一直以来只是将阿兄当做兄长,而阿兄却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她的父,顾她护她,甚至在姜家获罪之前一心护着的也是她,而非姜家唯一的血脉,他的亲生骨肉、年仅三岁的糯糯。
阿兄不是父亲,却远胜父亲。
阿兄不过是不善言辞罢了。
这些,历经生死的她,全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