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金彩媳妇也颇齐整,月白对襟短衫外套青缎掐肩背心,秋香色福字包边百褶绫裙上系着天青色的一条汗巾子。行动间露出脚面上一小截天青色的夏纱衬裤,同是一双雪白底子的新鞋,只鞋面是青缎的,上绣好意头的喜鹊登枝。
两夫妻开了院门立立整整朝后街南侧贾家老宅的西后角门行去,院里翔哥儿够着头看爹妈走远了,一跳一蹦着回了妹妹身边。
“今日可是头等要紧日子,你莫再闯祸!要叫阿爹姆妈在主子跟前错了缝儿,可怎生得了?”
翔哥儿边说边觑着眼观察宝雁的神情,又弓着脚背,弯着条腿,倒似一个不对就要逃走的模样,显见是又想充大人,又往日里被妹妹训怕了,心中没底。
但是宝雁已不是宝丫。
翔哥儿见妹妹听了他的“建议”,居然没立起两条眉毛骂他韶韶,反而呆呆望着院门不知在想什么,不禁又担心她莫不是磕破头变傻子了吧?
往日妹妹虽一张利嘴儿能将他骂得哭起来,可妹妹最是聪明,哪里有好吃的,甚时有好玩的,她全知道。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总忘不了这个哥哥,所以翔哥儿一万个不愿意妹妹变成傻子。
“宝丫、宝丫!”
翔哥儿担心地晃了晃妹妹的胳膊,见宝雁偏头睨了他一眼,他反倒放了心:嗯,没傻,往常妹妹也是这般不待见地看自己。
宝雁刚才正在整理散乱的讯息:看来宝丫落水的那大院子正是贾家的祖宅,那么这里是金陵城,也就是俗世里祖母的家乡无疑了。金彩夫妻都是金陵贾家祖宅的仆人。那要定亲的珠大爷,定是贾宝玉的哥哥贾珠了。贾珠此时还未娶妻生子,自然还未死。不知贾宝玉出生了没?原书各个版本不一,人物年龄都是错乱的,真没办法准确推测出来。
宝雁想了想,便转头问起翔哥儿府里主子爷们的情况。
翔哥儿挠着头回想着:“阿爹有回说,要是咱们家能再得着京都府里的差,最好是给老太太做活计,再不然二老爷和二太太听说待下人也极好。倒是大老爷脾气不大好,动不动就打人咧。姆妈也说过,我们爷爷在时,不知怎地,得罪了甚璜大奶奶,东府的敬大老爷就打发咱们回南京看祖宅了。”
宝雁明白,这是说荣国府的贾赦、贾政,以及宁国府的贾敬三位老爷。
至于璜大奶奶,璜大奶奶……
宝雁凝神去想这个人物,却一时没有半点印象。
那《红楼梦》她只通读过不同的译本,英文名字和中文名字要对上号本就不易,只有主要的那些人物她是特意对照过中文原名的,可像璜大奶奶这样的,她着实不曾留意过。
而且红楼世界里,恐怕书里的全部出场人物都会存在,哪怕作者只提过个名字的也会是活生生的人,这可更是难以每个都认得了。
按照空空道士的说法,像《红楼梦》这样的超品文字,却偏偏又是个残本,恐怕更是会有许多自生自灭的人物出现也未可知。
比如眼前的这个翔哥儿,以及金彩夫妻,宝雁就没有任何头绪。
难道他们根本就不曾在书中出现过?那自己呢?
宝雁头大了几圈儿也想不通,只好撂下,接着向翔哥儿套问“情报”。
“那小爷们呢?除了这回来家的珠大爷,还有别的小爷吗?”
翔哥儿见妹妹一直打听主子爷,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他已经十一岁了,惯常也听过很多闲话,很知道些“丫头子爬床”的故事了。但宝丫才六七岁,她打听爷们儿总不是这意思。
其实翔哥儿自己也不明白“爬床”的准确意思,只是听街坊大娘嫂子们和姆妈闲嗑牙时总说这个,反正不是个什么光彩事体。
“珠大爷是二老爷家的,不曾听说他有兄弟。大老爷家原也有两位公子,嫡出的那个小时候就去了,剩下的琏二爷好像听阿爹说过,同我一年生的。旁的,哎呀,妹妹莫总打听爷们儿的事,叫人听了去不好,不尊重。”
翔哥儿想起姆妈说过的话,便鹦鹉学舌说给妹妹听。
宝雁看着煞有介事,努力做严肃状的翔哥儿,很想扶额。
今日贾母等人归家,外头想来很热闹,宝雁便想,说不定出门瞧瞧倒能获知更多信息。
翔哥儿吓得伸手去拦她。
宝雁哪里怕他,只一个瞪眼,翔哥儿就悻悻让开了,心道妹妹非但没变傻,反而更有威势了。
翔哥儿见拦不住,就表示要出去玩可以,但需答应他,不要往前街跑,不要往祖宅院子钻,还要有他陪同才行。
宝雁摆了摆手都同意了,有这个土著哥哥跟着倒方便。
“妹妹今儿想去哪里玩?不如去找胖丫?你昏着那会子,良婶子押了她来给你赔罪咧。可吓人了,她不说不动,只拿俩圆眼直勾勾盯着你瞧呢!”
翔哥儿把院门关好,给妹妹提了个建议。其实他是好奇昨晚那神仙道士的话灵验不灵验,想去看看胖丫到底醒没醒。
宝雁想起镜中情境,不禁同情那胖丫头,她又不是故意的。
于是俩人关了院门往街尾胖丫家走去。
走了几步,翔哥儿一拍脑袋说:“老方大夫说了,妹妹头上的伤可不能吹到风。”
于是又“腾腾腾”跑回家,给宝雁取了顶小姑娘戴的软布头巾,认认真真给妹妹扎好了,这才牵着她的手往胖丫家走去。
宝雁的手被翔哥儿牵着,不知为何,她这回一点儿都没有嫌弃这只黑爪子。
胖丫家里,良婶子和儿子也早早去府里当差了。
胖丫奶奶开门一看是宝丫就惊呼:“宝丫果真好了不是?昨儿夜黑我那媳妇子回来好一场演说,我们都只当听天书哩。还真有那活神仙不成?”
“是不是神仙不知道,我倒是真好了。您快让我瞧瞧胖丫吧,原也不怨她的,我心里怪羞愧的。”
宝雁说着就着急往院子里走。
“宝丫心是真善。昨儿夜里她姆妈一说你大好了,胖丫就嗷一嗓子嚎出来,可不是也好了?只是啊,现在,喏,被她姆妈关起来了。”
胖丫奶奶努嘴儿朝东厢房示意。
“做甚要关胖丫?哎呀妈呀,不会是傻病好了又添疯病吧?她,她,她打人不?”
翔哥儿把身子缩在妹妹身后,颤声儿问道。
宝雁觉得,刚才给自己扎头巾的那个哥哥,好像不是身后这货。
“哈哈,没有没有。胖丫都好了。是她姆妈,非说要再关她三天煞煞野性子,看她还淘不淘了。”
胖丫奶奶捂嘴儿看着翔哥儿的模样直想笑。
“宝丫?宝丫是你呀?呜呜,你真被神仙救活了?可吓死我了,嗝儿……”
忽然从东厢房传来一声惊喜、委屈交杂的叫声,宝雁扭脸儿去看,只见一张肥肥的脸蛋儿拼命挤在东厢房的门缝儿里,挤完左脸蛋儿又挤右脸蛋儿,还有鼻涕眼泪都糊在挤得通红的脸蛋儿上,不是胖丫又是哪个?
那胖丫哭着喊着,末了还打了个倒嗝儿,倒把宝雁看得笑出了声儿。
“你看,我都大好了。等你姆妈回来就会放你出来的,别哭了。”
宝雁走过去抽出袖子里的布帕子,伸到门缝中间,擦了擦胖丫的脸蛋儿。
“你要不好了,纵关我一,嗝儿,一辈子,我也不屈。”
“胖丫真仁义。可你怎地不盼我妹妹好呢?这好都好了,关你一辈子作甚?”
翔哥儿在一旁抱着膀子说道。
“文翔小子说得是,胖丫快莫哭了,哭得嗝儿都停不下哩。”
胖丫奶奶也心疼自己孙女。
宝雁心说,原来自己哥哥大名叫金文翔呀?这名字倒文雅,不像《红楼梦》里一般奴仆小子的名字。
兄妹俩安抚了胖丫几句,又开不了锁放她出来,只得告辞,约定改日再一起玩耍。
胖丫奶奶送了兄妹俩出来,又嘱咐他俩别乱跑,今日京中老太太回府,可别扰了主子们。
二人应承着,便往家走去。
宝雁左右瞧着这条后街,发现它紧临着贾府老宅的后墙。
这贾宅看着约摸能有二里见方,分宁荣二府,和京中一般无二。
两府后墙内各有两排几间倒座房,分给了两府管事住着。
西边荣府内已无主子常住,东边宁府内倒还有几房老宁国公后人住着。
如金家这样的世仆,得了主子恩典,均住在后街北面一溜儿青砖青石盖就的矮房内,和贾宅后墙隔街遥遥相对。
各家住得久了,便又纷纷砌墙圈起小院儿,倒也安乐得紧。
往日这后街也是个极闹热的去处,金陵贾家仆人虽不比京中当差之奴,但也手中多有余钱,是以这条街上往来挑担贩卖鲜蔬瓜果的农人,摇着拨浪鼓的货郎,引车卖浆的女娘皆络绎不绝。
今日想是大家得了信儿,知道贾家主子到了,奴仆们恐不得闲出来照应买卖,于是一条街静悄悄不见个人影。
“再没意思极了,怎地没人?那些小子丫头子定是都被爹妈关屋里了呢,一来你和胖丫的事吓坏了大家,二来也恐出来撞客了主子。”
翔哥儿很会卖能,给妹妹解释着。
宝雁却腹诽,这主子回趟家,奴才们诚惶诚恐不说,就连孩子都不得玩耍。
生在自由、平等、民主社会的宝雁,严肃思考自己在这儿可要怎么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