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扯落累赘鹤氅,纵身跃起,臂膀微展,飞向湖中小亭。
观者齐声惊呼——纪将军身负绝艺,但落水女郎离岸十数丈!以他一跃之力,只怕要掉进冰冷水中!
然而预料的“扑通”落水并未发生。
只见纪允殊下坠的一瞬,双足在一名救人仆役的肩臂上轻轻借力,继而飞出两三丈,踏中一块浮冰,又跃出丈许……三下跳跃,如惊鸿御风,已至湖心石灯。
他单足立于灯顶,倾身探臂,以剑鞘挑起女郎后领,先将其拖至脚下,后把人提离水面,再飞身腾起,几下起落,返回岸上。
目睹他一去一归,动作干脆利落,衣不沾水便下湖救回表小姐……
众人震撼之余,纷纷欢呼。
唯独烛伊见他如提落汤鸡般将佳人塞给顾思白,心下好笑。
看样子,纪将军的“英雄救美”,一向很敷衍啊……
顾思白终于从“杀人”后的惴惴不安中回魂,指挥李管事和丫鬟们施救。
周家这位表小姐姓慕名莘,儿时父母双亡,沦为孤女,后几度被叔伯欺压骗取家财,不远千里投奔姑母。周家上下怜其身世坎坷,惜其乖巧伶俐,两年来捧在手心呵护。
此番风光出嫁在即,竟选择投湖自尽……实在叫人费解。
在顾思白催吐、施针、救治下,慕莘悠悠转醒,一见周遭关切面容,登时热泪盈眶,呜咽有声。
“姑父,姑母……莘儿不能嫁到玉泉山庄!盛庄主的前十位夫人,都、都没影了啊……”
···
半个时辰后,闹腾多时的水面恢复平静。
但人心难以安宁。
李管事迅速安置慕莘和救人仆役,勒令所有人不得声张;周老爷子则满脸愧色,请纪允殊等人回暖厅小歇。
“莘儿的未来夫婿,是盛风长盛庄主。”他艰难开口。
纪允殊容色如常,顾思白则恍然大悟:“就是那位……专为皇家酿造古法佳酿,和您同为‘北域八奇’之一的盛风长?您制茶,他造酒,茶酒联姻,倒也门当户对,可我记得……他快四十岁了?”
“唉……”周老爷子颇为难堪。
顾思白又问:“‘十位夫人’、‘没影’是何意?”
周老夫人愤然:“我素来不赞同这门亲事!这盛庄主过去十多年中已娶妻十人,若莘儿真只是与人共事一夫,倒不至于寻死。
“关键在于,那人隔年娶妻,府上间或传出过一两回丧事,其余夫人皆杳无音讯!这事不用想也知必有古怪!咱们当家的,是要逼死我的亲侄女啊!”
“没有!老夫何曾不是把她当亲女儿养的?”
见纪允殊一脸漠不关心,顾思白急了:“老爷子何以把侄女嫁给此人?多位夫人失踪之事,没人查,也没人管?”
周老爷子无奈:“那盛风长,表面是霁月光风的雅士,背地里自恃仰仗皇家,占山为王,恃强凌弱,所为跟寇匪无差别,是蓟城周边最不好惹的两人之一。纵有告发者,最终必死于非命,本地官员根本不敢动他……
“据说他一贯挑小门小户的女儿家成亲,这回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家莘儿的八字,说是天作之合,硬要求娶!莘儿已是十九岁大姑娘,总呆在周家,不像样啊!”
纪允殊淡然发问:“何不告知与我?我虽身在镕州,但蓟城亦属治下,表舅觉着我跟其他地方官员一样,会包庇此类恶行?”
“老夫……唉!被盛风长拿住了把柄,他以此要挟……若公诸于众,老夫从今往后身败名裂,周家上下颜面丢尽。怪我一时糊涂!是我对不住莘儿!”
周老爷子痛心疾首,经顾思白反复追问,才坦言来龙去脉。
两年前,他从一位年轻学子手里买断了十余首茶诗和几篇茶赋,充作门人作品,编纂刊印成册,借此抬高名气,开拓茶叶销路。
未料册子辗转传入京城,甚至送至御前。
冽帝见了十分欢喜,下令重赏册中署名的周家子弟。
此事原本只能算学术造假丑闻,然则直达天听又接受封赏,生生成了欺君。
盛风长正是拿捏了周家这桩罪行,才软硬兼施,逼娶慕莘。
周老爷子理亏在先,压根没脸向纪家人求助,寄望于把侄女嫁去,与盛风长结为亲家,以封其口。
纪允殊冷冷一笑:“先欺上瞒下、窃取赞誉,后把弱女子推出去、替整个周家遮风挡雨?她不就吃过你们家几年粮食么?何罪之有?”
他平素待长辈恭敬客气,此际不假辞色,剑眉星眸透着寒气。
顾思白附和哀叹:“明知有蹊跷,还把自家姑娘推进火坑?人心肉做,怎会冷硬至斯!”
周老爷子愧疚无言。
纪允殊问:“二位有何打算?”
“以死拒婚之举若外泄,盛风长面子上不好看,定要搞事……目下最好先压下‘投湖风波’,对外宣称是‘失足落水、染上寒疾’,尽量拖延时间……明则,荣初,两位好孩子,请快替老夫想想法子!周家存亡,在此一举!”
纪允殊沉吟未答,顾思白却问:“老爷子刚提到,盛风长是‘蓟城周边最不好惹的两人之一’,另一人是谁?”
周老爷子苦笑:“一个奇怪的女人。”
“啊?怎么奇怪?怎么不好惹?”
“这人武功极高、神出鬼没的,到处和别的女子比相貌,还会狠掐比她漂亮的女人的鼻子。若遇人干涉,往往把对方打成重伤,不讲道理,手段凶残,黑白两道皆没胆量管她的怪诞举措。”
“还有这种嗜好?”顾思白大奇,转脸对烛伊道,“你得藏好!不然……定要被她捏鼻子!”
突然被点名的烛伊,不知作何反应。
她从云端跌落,仍被一群人拼死相护至此。
侍女素倾、冯老护卫、裴氏、一众亲卫……熟悉面容一一在脑中闪过。
或生离,或死别,今生再会无期。
可她仍不至于了无生趣,总比那绝望到自寻短见的姑娘要幸福些。
她今非昔比,自身难保,爱莫能助。
念及顾思白古道热肠,她悄声问:“顾世子慷慨仗义,会帮慕姑娘的,对吗?”
顾思白挠头冥想,未发一语。
纪允殊闻声,侧目看她,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