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立羽面上发窘，扯扯耳垂说：“哪有。七哥今日读什么书？”

章顺之忙把手中的几本圣贤经典捧给他看，不过是《春秋》、《左传》、《礼记》、《公羊》。

冯立羽赞叹道：“咱们八个兄弟中，我是无聊第一，七哥用功第一。这些功课还一遍遍读它。”

章顺之道：“贤弟，我不比你们几兄弟，从小上私塾或者家里都有西宾教授，我全靠自己读了几本书，撞大运考上秀才，又撞大运考上举人，又撞大运被点入国子监。我有今天来之不易，会试是我全部的希望，我是一点都不敢马虎。”

冯立羽和他并肩走回廊房，沿路许多书生见了八杰中的两个，都和他们打招呼。走了好一会儿，章顺之轻声叹道：“我入读应天书院之前，曾经设想过，国子监里藏龙卧虎，又有许多高族子弟，我这个穷酸混在里面，日子一定过得艰难。”

冯立羽道：“七哥多虑了。君子固穷，读书人多是互相尊重，哪有那么多势利小人？”

章顺之摇头道：“非也。你看我们今天一路走过来，多少书生主动含笑招呼，这可不是靠我章顺之的脸面，而是沾了‘八杰’的光。我一直觉得我运气不错，入读书院就能义结到你们几个好兄弟，打出一个八杰的名头。哼，他们谁也不敢小瞧我了。”

冯立羽向他望上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微微翕动几下，又忍了回去。

章顺之道：“不过我有一事始终不明。那天八弟你明明抬脚就走了，为何又掉转回来？当日多亏你谋划周到，咱们藏在树林中当疑兵，不用出手，打架的事都是四哥岳立、五哥钟溢、赵十三和赵懋吉干的。咱们这些百无一用的上去只能拖后腿，那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冯立羽答道：“庞文虎那厮在书院中作威作福，许多人都和他有小过节。我听你们说要收拾他，觉得是好事儿。自然要共襄盛举。”

心里却想：这种文弱书生打架，比之小孩子斗殴好不到哪里，我若出手何止是恃强凌弱，那叫丢人丢份还差不多。不过布阵设伏，果然是庞氏一门的家学渊源，那天那帮书生依着地形左三右三、前五后六地排列，决然是庞文虎的手笔，从中也可以看出几分“三才地劫阵”的影子。

他和庞文虎有着血海深仇，岂止是过节这么简单，却不能为外人道。

两人联袂而行，渐渐接近廊房。忽然听左近一方湖石后面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十三哥，我就是来看望你的，你做什么凶我？你要撵我回去也可以，只是……”

冯立羽和章顺之一愕，章顺之是真惊奇，道：“书院怎么会有女子？”回手拽住冯立羽，“走，咱们看看去。”冯立羽错愕的神情中还带了几分窘迫，连忙推脱：“不不不，我们走吧，都别看了。”

这时一个男子声音说：“八妹妹，你怎么不听话呢？”便是赵忠实。

章顺之更奇了，非看不可，拽住冯立羽不肯放，硬要拉他一道。

冯立羽用力一挣，使个“沾衣小跌”，摔脱了章顺之的手。顺之踉跄往前蹿了几步，差点摔倒，回过身来“噫”的一声，这个瞧上去最柔弱的八弟，怎么力气一下子大增，竟能推开他。

冯立羽赶上两步，拱手抱歉道：“七哥，小弟鲁莽。我实在不想去瞧别人，要不，咱们走吧。”

章顺之也犹豫是跟冯立羽一道走还是去瞧个稀奇，却听得赵忠实大喊：“赵幼悟！”语气严厉，颇有责备之意。

章顺之惊道：“什么，是赵姑娘？”两步赶到假石后面张看。

冯立羽心中一计较，脚步轻盈地来到顺之身旁，和他一起看过去。

那方假石后面是块空地，背后是一条回廊。七八个人站在空地上，那白袍公子便是赵忠实，他对面有一个穿儒服的小公子，背着双手，手上掂着一柄白折扇。其余人等皆为侍从，环伺在二人周围。

章顺之粗略一看，想这当中没有女子啊，怎么会有女子声音？仔细瞧着那小公子的背影，隐隐眼熟，他有些拿不准了。

冯立羽却一眼就瞧出侍从中那两个绿衣高挑的书童，正是司夏和丹梅，那背对他们的小公子果然又是赵幼悟。

这时还是那个女子的声音响起道：“十三哥，我还想见一个人，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我只要见了他一面和他说几句话即便回去。若是没见到他，我就赖着不走。反正我出都出来了，你瞧着办吧。”

章顺之放眼所及，没有一个人嘴巴在动，说话之人必然是背对他的小公子无疑了。

他神思微荡，这女子说话的语气和声音都和他认识的那位赵姑娘好像，难道真的会是她？一面从头环顾终于发现侍从中那绿衣服的两个书童分明就是女子。

他心中砰砰乱跳，既然书童是女子假装的，那前面的小公子必然是位姑娘了。她是赵姑娘吗？赵姑娘怎么会到书院来啦，她说想见一个人，这个人还是赵忠实的好朋友好兄弟，她……要找谁？

冯立羽面红耳赤，不自觉咬着左手小指儿，暗道：这赵幼悟真是个麻烦！已经碰见过我两回了，她还要见我做什么？

赵忠实道：“八妹妹，你太任性了。我在书院中的确结识了几个兄弟，可是你怎么能见他们？人家可都是男子汉，你一个女儿家……”

赵幼悟道：“谁说我要见他们？我只见其中一个人。这个人，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冯立羽和章顺之同时心中一跳。

章顺之想：她果然是来找我的。

冯立羽额头渗出冷汗，又吓又奇：原来她早就认出我了！

赵忠实道：“哦？你是说你流落到……”他原本要说“你流落到宫外”忽觉不妥，改口称“你被坏人掳走时，把你救出苦海的那位恩人？”

赵幼悟点头道：“嗯。”

赵忠实喜道：“这个大恩人居然也在书院吗？他是我哪位兄弟？”

章顺之想也没多想，突然从假石后面跳出去，喊道：“赵姑娘，真的是你吗？”

赵幼悟惊奇地转过头，乍然见到章顺之，顿时喜上眉梢，奔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欢呼道：“章大哥！”

章顺之和她双手一拉，两人四目相对，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赵忠实赶了上来，把章顺之一打量，又惊又喜，说：“哎呀，七弟。我没想到咱们赵家的大恩人居然是你！八妹妹，你的救命恩人就是顺之吗？”

赵幼悟点点头，红着脸却不说话，章顺之瞧着她光是傻笑，忽然发现赵忠实在旁边笑吟吟地打量他们，目光落到他们的手上。

章顺之才惊觉他们彼此还拉着手，两人都觉出不妥，赶紧放开。顺之脸上一红，赵幼悟更是羞涩难以自禁。

冯立羽隔着山石，把章顺之和赵幼悟两人的情状尽收眼底，他不禁感到脸庞上有些辣，暗道惭愧，原来赵幼悟要找的人是章顺之。

赵忠实道：“七弟，我这位八妹妹向来躲在深闺中，可从来不见外人的。没想到她这一次为了找你这位救命恩人，不惜乔装改扮出门，居然来到书院，真是胆子大。”

章顺之忙道：“六哥，你可千万不要怪罪赵姑娘，她是小孩子脾气，有时候任性了些，嗯……”说到这里俊脸一红，竟难继续，慌忙向赵幼悟瞥去一眼。

赵幼悟听他毫不避忌出言维护自己，又是当着十三哥的面，已感阵阵羞涩，这时两人目光一触，慌得她忙扭过身。

赵忠实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又一手拽过幼悟，对他们说：“八妹妹，你要见章兄弟，现在已经见到了，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走，咱们找一个僻静一点的地方，等你们慢慢说去。我这个当哥哥的绝不偷听。”

赵幼悟和章顺之双双又是一阵耳热，赵忠实却是一手拽一个，大笑而行。

刚才章顺之全神贯注地张望假石后面，冯立羽轻捷地到了他身旁他还完全不知道，连跳出去时眼中也只见赵氏兄妹，是以竟不知冯立羽一直在旁边。这时，冯立羽眼见赵忠实拖了他们两个去叙旧，心中也为张赵二人欢喜，独自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