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坠落了多久,季渊睁开眼,周遭漆黑不见五指。无边的暗色,浓得几乎有了重量,阴恻恻地压在季渊的肩头。
此地葬着远古魔神的尸体,世间的黑暗皆孕育于此。
季渊无法控制梦中自己的身体,在灵力贫瘠几近于无的地界,他发现自己竟然在踏空而行,一跃千里。
四野茫茫然,无处不暗。突然,犹如暗室逢灯,绝渡逢舟,远处珠箔飘灯,有一抹明黄的亮色。
在这化外的荒芜之地,竟有人在此结庐。
草屋规制得井井有条。环绕院落的柴扉,爬了几株牵牛花。靠墙摆放的花架上,种的几盆长明草,已经结了许多灯果,正发出和煦的暖光,像散落于平地上的星子。
茅草后的烟囱内,还冒着袅袅炊烟,煸炒笋类的清香,钻入季渊的鼻腔。
季渊心神震动,跃上屋脊,突然又想起一些往事。
曾经,一个很好的人,悬腿坐在茅草屋檐上,笑盈盈对他说:“阿乙。你看吧。其实寂渊也挺好的,有星有月还有我。”
可目今,那人不见了。
一股恐惧如无形巨手,猛地撅住了他的五脏六腑。
梦中的自己,呼吸变得急促,上下飞腾,开始疯狂寻找着那人的下落。
屋前后院,熟悉而陌生的卧房,架子床,灶台锅子内的青菜冒着热气,正咕噜咕噜地叫着。
他人呢?!
小院坐落在半山坡,季渊冲出房门,往后山坡奔去。
忽然,他顿住脚。
山崖边,斜卧着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
男子容貌稀世俊美,仙气缥缈,举头望着夜空,畅怀地笑着,齿间流溢着星光。
季渊缓步踱过去。
那人也不看他,只依旧仰着头,笑道:“我还以为你终是不愿见我了呢?”
走近那人的身畔,季渊骇然发现……这人丹田尽毁,胸口空出一大块窟窿!竟已是必死之相!
他很想说出声问明缘由。可梦中的自己,一言不发,只是冷眼看着。
这白衣仙尊颤颤伸出瘦削的手臂,划过夜空:“我一定是最亮的那颗。”
这人脸上泛起惨白的笑,顺势握住季渊的手。
季渊五内俱沸,奋力想要回握,却是不能——
他发现自己不回绝,也不回应,只能无动于衷地任由这人虚握着自己的手。
“你在说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已与如今别无二致,磁性而冷漠地问。
白衣仙尊突然用力,攥紧他的手指,声音却很轻,像一阵晚来的秋风。
“你别难过。我呀……要去天上当星星了。”
白衣仙尊微微偏头看他,弯眼中潋潋的笑意,终究黯淡地流走,仿佛他体内的生机,也随之而去。
那只握住他的手,撒开了。
黑夜黑雪间,一拢白衣广袖,砸落地面。
这个潇洒了一生的男子,轰然长逝,眼角眉梢依然有笑意缱绻不去,用残破的遗体昭告世间,他生得自在,死也洒脱。
季渊弓身将气息已绝的残躯拢入怀中。
这人的遗骨冰冷,轻若无物,季渊埋首他的颈窝发梢,狠狠将他摁进怀中,恨不能将他与自己摁作一体。
天地寂寂,大恸无声。
山间,有风徐来,风声萧瑟,仿佛吹来山呼海啸的悲伤。
季渊临渊而立,无穷杀意在他体内滋长。
魔物劫兽围绕着他,漫天漫地的狂舞,仰天长嘶——
世间已无留恋。
天地不仁,杀天便是!乾坤不公,踏破便是!
滔天的怒火与悲楚,几乎将季渊淹没。直到一束现实的光,照入无垠黑暗的梦境。
季渊猝然惊醒,发觉已日上梢头。他的房门,已被人敲开。
“叫了你半日,都不吱个声。在我这儿如此好眠么?”少年笑带戏谑,轻松写意。
季渊的思绪,仍未完全从那场噩梦中解脱。他虚着眼,看向逆光站立门口的人。
明朗的曦光,将少年的身影剪裁得倜傥。
少年的面容逐渐清晰。他斜依门柱,一头青丝随风飘逸,略略歪着头,桃花眼闪着光,玉树迎风,一如当年笑。
“快起来吧?今儿陪我去城里逛逛。”少年笑道。
坐起床,穿靴束发。
季渊从旧梦中脱身,褪去满身过往的淤青,牵起少年的袖角,陪他去人间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