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昼本来准备说“你别再给我打电话了,不合适”,但他犹豫了一下,导致了两秒的寂静。
许昼正想开口,文怀君就自己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有不舒服就要说出来,可以跟我说,也可以找心理咨询师。”
“……好。”文怀君这句话说得毫不逾矩,让许昼没法拒绝。
“早点休息。”
“反弹。”许昼回敬他,“你的黑眼圈比黑洞色号还深。”
文怀君的轻笑随着电波传过来,在耳边炸起一串细微的酥麻。
外面好像突然下了大雪,漫天白絮在深蓝中寂静飞舞。
房间里的暖气很足,许昼把厚实的被窝搂在身上,明明喝了些咖啡,他却感到睡意。
“晚安。”文怀君说。
这声“晚安”才让许昼觉得自己真的落到了地上。
许昼一夜无梦,睡了这么好多天来第一个好觉。
早晨拉开窗帘,许昼看到被厚厚积雪覆盖着的西方城市。
他凝视了两秒,还是重新把窗帘拉上了。
许昼第一次见到文怀君,就是在一个雪天。
2005年,冬,华国北市。
北市四环边有一座破旧的松光寺,它修建于明朝,被荒废已久。
许昼是北市大学的古建筑学硕士生,参与的一个项目就是对它进行研究测绘,并设计出一套保护方案,最后进行修缮。
但有一天,导师陈茂昌突然把几个学生叫到了办公室,陈教授双手交握在桌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咱们这个项目可能要暂时停掉了。”
北市这些年发展迅猛,这块地应该会被拿来建一座购物广场。
意思很简单,摇摇欲坠的小破房子要为现代化建设做出必要牺牲。
“文基地产是承建商,他们的意思是,寺庙拆除之后会迁址在三公里外重建……”
陈教授这句话都没说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重建”意味着什么——
钢筋水泥,白墙红漆,彩灯绕梁。
本质上就是毁了,几百年精巧的木结构建筑尘归尘土归土,崭新漂亮的假东西已经和它一点关系没有。
陈教授说得很恳切,也很无奈,不论是保护协会还是他本人都据理力争地陈过情了,但并没有改变结果。
这是许昼手上的第一个项目,他感到胸中有火在烧。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座古朴的佛寺被铲成平地,稍微想象一下那场景就让他喘不过气来。
连保护协会都没法改变的事,许昼却不甘心,他固执地去古寺旁边守着,期望能和谁搭上话。
红色的“拆”字画在旁边的墙上,天空纸白,寒风猎猎,抬头会看到嶙峋的树枝。
结果还真被许昼等到了,一队看样子像工程师还有项目经理的人围到古寺前讲话,大概是在敲定拆迁的细节。
许昼胆子突然变得很大,拿着写好的计划书就凑上去自我介绍,然后一二三条陈述为什么要保护古建筑,怎么保护,以及如何让其与现代化设施相结合。
“这里可以做成一个街心文化角,占地面积也不大,不会影响购物中心的建造,也可以吸引更多游人。”许昼尾音上扬,小脸因为高昂的情绪微微泛红。
带头的经理挺着啤酒肚,不耐烦地点了一根烟,呛人的烟雾让许昼咳了一下。
“说完了吗?”啤酒肚皱着眉头问。
许昼点点头,“您觉得可以考虑一下这个方案吗?收益是大于投……”
“那个李师傅啊……你带人去量院子。”啤酒肚突然使唤道,裹在臃肿羽绒服下的手臂正好横在许昼面前。
“小程,过来,去清一下里边儿,该扔的都扔了啊。”
“别扔!”许昼急了,几乎冲过去拦住那个小程,然而自己也被扯住了手臂。
“小屁孩,差不多得了啊!”啤酒肚攥着许昼的胳膊,力道很大,“别他妈的碍事。”
雪就是这时候飘下来的,一点冰凉沾到许昼的睫毛上,在眼前晃出白色的影子。
许昼皱了皱眉,他一直不喜欢雪天。
攥在胳膊上的粗手又紧了一圈,许昼觉得自己要被捏断了。
啤酒肚把烟屁股吐了,滑腻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许昼,突然怪异地笑了一下。
“嚯…长得跟个小娘们儿似的,还挺漂亮。”男人轻佻的声音像一把大锤砸在身上,许昼从头冷到脚。
“小孩儿,你刚有什么想法?”啤酒肚放开了许昼的胳膊,手却粗鲁地在他腰间蹭了一把。“等下去叔那儿坐着说。”
“放手!”许昼猛地甩开男人的手,语气森冷。
“小比崽子,你还敢——”啤酒肚骂到一半突然收了声,因为他看到一个年轻的身影从远处走了过来,立刻换上满脸堆笑。
“诶呦,文少爷?您不是说不来了吗?”
大冬天的,所谓的文少爷就穿了一件运动衫,裤腿宽松,背也挺得不直,手里拿着把长柄伞前后左右地甩,步伐拖拖沓沓地往这边迈。
这哪里是少爷,分明就是个街溜子。
文街溜子也不应声儿,只慢悠悠地走近,漫不经心的眼神全在许昼身上飘,好像没把项目经理当个人。
他遥遥地就开始冲着许昼挥手:“学长,大雪天的你怎么在这儿啊!城郊野狗多,没抓着咬着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