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不会管,警员去码头和穷凶极恶的黑手党交火,便是路上见到了他们,也不免露出嫌恶至极的表情,那是看垃圾、看肮脏污秽之物的眼神。
他们的存在被漠视,就连生死也变得毫不起眼。
昨天就有个孩子在从码头带回来他偷盗的食物时被大人打伤、踢破了内脏,听说是呻/吟哀嚎了一夜,到现在还活着,但也快要死去了,可是没人能救他,他们出不去这座孤岛,找不到愿意救治的医生,就连钱也没有。
于是今天走出去的孩子们都是相互结伴,不敢落单,约定了遇到非组织成员时大声呼喊,只要人多势众就可能产生威慑,令对方主动退去。
都只是听说,但樱子昨天其实偷偷去看过那个孩子,他就躺在破败漏风的屋子里,是毫不起眼的黑发棕眼,看不清面目,因为从口鼻中涌出的鲜血不仅地上一滩,也床板上一滩,脸被糊在凝结的血块血痂里,艰难地张开口,发出‘嗬嗬’的泣声。
一个人。
就快要死去了。
他的眼里心中有很多很多的痛苦,不由别的什么生成,就是纯粹的痛苦,很痛很痛很痛、很冷很冷很冷,他为什么一定要死去,为什么还没有死去。
在回自己屋子的路上,踩在石子上慢慢地走,樱子还穿着那一双木屐,‘咵嗒’、‘咵嗒’,她双手平展在身体两侧,一步一跃,很调皮的样子,就算摔过了很多跤,但就是不吃教训。
是低着头走的,樱子看到地上有一颗菱形状的石头——是石头,不是建筑残渣,蹲下身把它捡起来,把灰尘吹掉,它有一点颜色,是那种深蓝色,表皮略微光滑。
“喂,你在做什么?”身侧有人说话,樱子才将石头放回去,手还摁在石子尖,宽大的袖摆也很随意地落在了地上,蹲在地上仰头,看到那是个一头橘发的男孩儿。
两个年纪都不大的孩子对望,谁都没有说话,樱子眨了眨眼睛,看起来似乎蒙昧天真的模样,那个男孩一怔,从她旁边退开几步,她就顺势站起来,袖摆终于从地上离开,又沾了一些灰上去。
樱子思考了一下,嗓音十分细弱地出声:“你是,中也。”可能是陈述句,但也像问句。
才新到来的年纪很小的女孩子好奇地望头看他,即使被抓住了视线也不怎样惊慌,她有一点奇怪,不像是他们这样被抛弃的艰难存活的孩子,怎么有人穿着和服,脚上还是一双木屐?可要是说是一般或贵族家庭,才不会有这种不顾忌地上的灰尘捡石头的孩子。
——还有那一双烂漫的、樱粉色的眼眸,总是令人想到天际的霞彩,也总让人觉得与这片废墟格格不入。
“我是中原中也,”拥有橘发蓝眼的纤细瘦削的男孩子肯定地自我介绍道,板着的小小脸颊上神色柔和了一点,前一个问题虽然没有被回答,不过本来就无关紧要,他问道:“白濑没有向我介绍你,你是新来的吧?”
樱子摇了摇头,只望着人没有说话,但这样就很令‘羊之王’疑惑,“你不是组织的成员,为什么?白濑他们没有接纳你吗?”
中原中也睁着那双钴蓝色、不笑时显得凌厉的眼眸,虽然年纪不大,但意外地令人觉得可靠,认真地和她道:“但这是擂钵街,是吃人的地方,如果你是被他人绑架拐骗到这里的,我可以送你出去;如果从此一直在这里,加入‘羊’组织中,那么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你。”
……可她还是歪头,那双眼、这个孩子根本不懂得,蒙昧天真得令人发笑,可要让他不管却又做不到,中原中也沉默片刻,稍微往旁边迈了几步,她也亦趋亦步,就和跟在鸭妈妈身后的小鸭子似的,又笨拙,还有点小混蛋式的可恶。
实在没办法,中原中也走上前抬起她的手臂,好在这点还是听话,就替她掸衣服上的灰,不仅袖子脏兮兮的,还有膝盖处、背后的屁股,他边动手,看起来不耐却十分认真仔细,动作也很轻,就没忍住叮嘱她:“你不知道地上很多灰吗?要爱干净一点,别和泥里滚过一样。”
实质当然还没到‘和泥里滚过一样’的程度,只是除了三四岁的孩子,他实在很少见有人这么不在乎了,即便是擂钵街的孩子也知道弄脏了衣服很难有换洗的机会,至于外面的孩子应当从小就被教育。
“噢。”小女孩看起来是应下了,中原中也一看那张没有表情的干净白皙的脸,总觉得她是一个有点迟钝的小孩,讲不清道理,他无奈地摊手,“等下我要去看良太。”
那张同属于孩子范畴内的面庞有一刻黯然下去,眼睑低垂下去,他走在前面,任由小女孩跟在自己后面,由于她走得吃力,就稍微放慢了自己的步伐,“你不知道良太,他昨天傍晚被袭击了,现在伤很重。”可能就要死去了。
隐晦的话语不曾说出口,他只是略微侧头示意,“你还要去吗?”
樱子的视线落在他的头发上,橘红色是很亮丽鲜艳的颜色,又想起他的很漂亮的眼睛,觉得有一点喜欢,在这里的阴霾晦暗里,是很容易吸引人注意力的色彩,由于有一点发呆,就慢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地答道:“——去哦。”
死掉的人、活着的人,快要死掉的人,他们有哪一些不同。
在走进良太的屋子时,站在门口,樱子看到旁边的地上有一只很大的灰蛾,它撞在一张竖起来的木板上,落下地晕头转向,歇息了好一会儿后又才扇着翅膀飞到了木板一角,灰色的蛾,灰色的木板,藏在里面就不大能看见。
已经站在良太床边的中原中也回头,但没有出声,任由她慢吞吞迈步。
在从门口一点点洒落进来的光线中,生命陈腐的气息弥散,还有无数灰尘飘浮在空气中,每一粒都能被视线捕捉,但唯有前一项……不,在一些情形下,它也是可视的。
从床上的孩子喉间发出的声音愈发微弱了,像是察觉到照在脸上的光线,眼睫缓慢地眨动,睁开那双棕色的无神的眼,没有注意到床前的两人,目光空洞地落在屋顶上,不同于气音、极其低哑的‘嗬嗬’传出,或许有意义,或许意义在这一刻已经模糊。
混杂了鲜血的泪从眼角落下,而有许多许多的血,在地上、在床上、在他的身上,污黑的血里夹杂着一些破碎的脏器血肉和呕吐物,全都凝结在一处,无法描述的恶臭散发出去。
之后那个叫中原中也的男孩说了些什么,樱子没有在听,她低头看到地上蓦然出现被巨力砸下震开裂痕的土坑,那最中心是他脚下,猛烈的情绪不断迸发在这间屋子里,太过庞大和纷杂,一时半会儿好像解不开,没办法进行整理。
当她抬头时,看到良太胸膛的起伏渐歇,他的头向门口、向她这里歪下,棕色的眼眸迎着自天边照射而来的光,眼中几乎实化的怀念一点点消散,最终缓慢地阖上了。
良太,追逐着他的妈妈和姐姐,一并迈上通往黄泉之路。
“他的灵魂高升,最终见到世界、回归世界。”樱子背对着太阳光,以极其细弱轻微的语气道,有点像中原中也路过擂钵街边缘一座简陋的教堂时听见的里面外国人的祷告。
神父总是向上帝赎罪,祈求宽恕和谅解,但有的时候会翻读经书中有关人类死后上天堂时的描述。
中原中也以流过泪的模糊的视线看她,充斥着愤怒与悲哀的情绪压抑在心中。
他看到一双独属于神明的眼,清亮、透彻,永远没有一丝阴霾晦涩,但似乎她的脸庞上终于有一点笑容,脑袋毛绒绒的边缘在光中发着光,“每一个生命,每一个灵魂,都有共同的死亡归宿。”但这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她也不明其意。
樱子小心绕开了地上那一滩,面上有些沉默,自顾自睁着明净无瑕的眼眸,那样一点点的、缘由莫名的笑容早就不自觉地隐匿了,再也瞧不见,但是……她懵懵懂懂地,不懂得那道泪光,不知事地伸出一根手指,落在了已死去的良太的眼角。
死亡是眼睛不会再睁开,不大会思考,一切生命征兆全都消失,没有人会再接收到由他发出的信息,只有从前的遗留在人们心中的印记被不断模糊和消耗,而终有一日无人记得。
但死亡又对于每个个体而言都是不同的。
她好像有许多的声音在脑中说着话,纠结着自己听闻见证或是预料到的死亡,放空了大脑,任由它们嘈杂纷乱,只是自己仍旧想不到什么、那种确切的,由自我而生的想法。
……世界是空荡荡的。
许许多多的浮尘在眼前飘荡,樱子慢吞吞地收回手,不懂得就是不懂得,在这种时候又很孩子气了,收回手后无忧无虑地地蹲坐在门边,不生闷气,就只是自己发呆。
像墙角里长出的小蘑菇,撑着毛绒绒的伞,又自我又很任性,却让人不能对她生气。
中原中也满心的愤怒下终于找回了理智,他会去为良太讨来公平,任何伤害他的同伴的人都将为此付出代价,而现在,需要埋葬良太,为他选好一块不被打扰的墓地,也要更好地去保护同伴。
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被她目光平静地望着,中原中也低声十分诚挚道:“谢谢你来看望良太,谢谢你陪我过来。”
她的话,亡者总会再见亡者,或一想到能有共同的归宿,会有一分慰藉?
真是的……有够拙劣的安慰,可能稍不注意就会让人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