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变暗,各家都散开吃了晚膳,约莫还有一个时辰便能返航,因此熟悉的便都聚在一齐讲话。
明家几个小娘子聚在一块,这才发现明月额上一块铜钱大小的青紫。
明娇纳闷,“长姐你不是摔了吧?”
明月打小就稳重,很少冒失。
明月看她一眼,见她实在好奇,便道:“你就当我摔了吧。”
几人聚着打了一桌马吊,这块地方渐渐就热闹起来。
几个明月眼熟的小娘子聚在一齐说话,讲得都是同谢欢有关的。她今日宴席办得好,已然从查无此人成了苏州女郎圈里的风云人物。
“听说她父亲是首辅大人,今日见她,气质高雅,瞧着确实不错,不像个俗人。”
“那确实,都不太搭理我们这些俗人,她自是不俗了……”
“见她那样,对这倒是挺上心的,莫不是……日后不预备回去了?”
几个小娘子都笑起来,压低了声音讲起私密话来,还要问问明家几个娘子,晓不晓得谢欢是瞧中了哪家郎君。
明祁同明月的婚事倒是没几多人知道,不然今个的明月就也是一桩谈资了。
橘如不想叫明月听了心烦,同她坐到旁边去了,“这样讲来,那谢欢出身也是不俗的,她怎么不留在皇城,到要嫁到苏州来?”
明月也有些疑惑,搂着潜哥儿逗他,“你晓不晓得?咱们苏州好不好?”
潜哥儿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橘如瞧着喜欢,喂他一块绿豆糕吃。
“他都这样大了,你倒是还总抱着他。”
明月笑道:“这就抱这几日了,他年纪小,又不爱讲话,那些婢子难有周全的,我总怕他挨欺负了。”
明月就是这样长大的,她吃过这样的苦头,对潜哥儿总是有些同病相怜,忍不住多疼他一些。
待天色暗淡了,一个穿鸦青小袄的丫鬟默不作声守在了甲板边上,明月左右瞧瞧,把潜哥儿托给奶嬷嬷,叫橘如抽神照看一二,便跟着一个小丫鬟去了舱房。
才掀了帘子,迎面来了两个穿着短打,面色黝黑的男子从舱房里出来,俱都身材高大,眼神冷冽,见了明月不避不躲,微微矮着身子,直直地往船尾去了。
明月吓了一跳,连忙拿团扇挡住半边脸,翡翠也跟着皱眉,“瞧着并不懂礼仪,合该是外头的平民,怎么到这来了,无端冲撞姑娘了。”
明月心里莫名惴惴的,叫翡翠在门前守着,自个便进去了。
舱房里早点起了蜡烛,靠着水的窗户还支着,穿进几股夜风来。明祁正支着两条长腿坐在主位上,一见明月,眼神就亮晶晶的,柔声道:“你来了啊。”
明月坐在他身侧,闻到一身酒气,不由皱眉,“方才那两人是谁?”
明祁一愣,接着像是要发火,“他们冲撞你了?”
明月把团扇丢在两人中间的小案上,没好气道:“没有……表哥,我真是不晓得你在做什么了……”
明祁见她这幅模样,心上一软,想靠她近一些,又踌躇,最后也没有,只轻声哄道:“别这样,不是些要紧人物,我什么事都没有……你额上怎么搞的?”
“谢表哥钓鱼,我试了一下,撞到的。”明月见他关心自己,很难同他冷脸生气。
明祁就没纠结这个了,只有些心疼道:“没事吧?”
明月说没事,两人中间就隔了一个小案,明月看他醉醺醺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柔声道:“不是有话要和我讲吗?你讲就是。”
明祁闻言一笑,半倚在小案上,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明月,又忽然有些害羞地避开,他长得俊,颇有几分柔情似水的意味。
明月看得好笑又腻歪,还有一些心软,轻声道:“这是做什么,你讲就是了。”
明祁没急着说,扬声叫人拿东西进来。
几个丫鬟就端着托盘进来了,舱房里一时站满了,紫檀托盘上铺着暗色的软布,上面置的全是首饰,屋里一时有种蓬荜生辉的意味。
明祁期盼道:“上次的你不是不喜欢吗……我又挑了许多样式,你看看有你喜欢的吗?”
明月打眼望去,心跳的快了几拍,不是高兴的,是吓的。
明月随手指了一个镯子,叫丫鬟们都下去了。
怕船上人多眼杂,明月把镯子搁在小案上,看着他,低声道:“你哪来的钱……表哥,你实话告诉我,你别是……”
明祁轻咳一声,“你想什么呢,我就跟着别人做了点生意,什么事都没有。”
明祁说完又犹豫着抬手,顺了一下明月的额发,“你放心吧,没事的。”
明月面上应好,心里想着回了明府,无论如何也要叫大舅舅查探一番了。
明祁见她选了镯子,脸上也无惊喜,像是并不喜欢,心中不由失望,转而想起别的,又打起精神来,“你今个吃宴了吗?是桃花源的席面,上次不是没吃到吗,我特意求了……这才在船上整出来……”
明月冲他笑笑,“吃到了,谢表姐早间就同我们说了,今个是桃花源的席面……确实挺好吃的。”
明祁见她提起谢欢便紧绷起来,细细打量她是否生气,踌躇半天才道:“母亲希望我娶谢欢,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明月坐在位子上,只瞅他一眼。心想,终于要说开了。
明祁看着她,英俊的面上全是专注,半晌才道:“明月,你等等我好不好?我先应了谢欢,她也通情达理,愿意同我一齐应付母亲,拖到过年的时候……”
明月心中原本一些无法言之于口,自己都不敢想的期待,一下就沉了。她口里发干,心跳加快,脸上撑不起笑容了,指尖都有些发麻,半晌才压着嗓子道:“你还想两头都占?”
想了这么久,就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明祁觉着不对,有些慌乱地看她一眼,又赶紧避开,“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先拖着,表哥过年的时候就要走了,我到时坚持不同意,谢欢不管同不同意,肯定得跟着走,到时……只是先委屈你了……”
明月打断他,没发现自己眼眶已经红了,“委屈我?先委屈我?要换院子的时候,舅母也讲先委屈委屈我,你这里,你也是要先委屈我,我……”
明祁胸口像是叫人掐了一把,酸涩极了,他轻声道:“我不想委屈你的,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怕母亲不愿意,到时你受责难,我们先解除婚约,谢欢她身份不一般,我只是想先拖着……”
明月讲话已经像是在哭了,“拖着?拖着我,也拖着谢欢,最后不行了,再舍弃一个?”
明月看着他,因为哽咽,一句话讲得断断续续,“表哥,一个女郎,有多少年华叫你拖?我没想过,你是这样的人。”
被明月这样说,仿佛他罪大恶极一般,明祁心口顿时像被戳了个洞,一下就萎靡了,有些可怜地道:“我没有办法,我也是为了你,我不会抛下你的……我想去玉门关投军,母亲死也不让,她只想我去京城里做个文官,谢欢是首辅的养女……母亲不让我娶你了,我们只应付一段时间。”
明月简直难以讲述心中的失望,她以为自己不在意的,想着不行就换个未婚夫,但是心里总觉着起码会有一点不一样的,她总要在某个人心里是最重要的吧,他们一齐长大的呀,明祁怎么能,又怎么舍得这样对她。
为什么两个人,就一定要先委屈她?
明月半晌才抿着唇,有些恍惚道:“我其实不喜欢谢欢,她总是明里暗里针对我,我势单力薄,除了刺她两句,什么法子也没有……但更不喜欢表哥这样……我以为你会选我的,我宁愿你讲你一定要娶我,我宁愿你现在带着我逃跑,你说,我们从窗子里跳下去,我们走,我都愿意一起跳……”
明祁红了眼眶,愣愣地靠坐在椅子上。
明月安静地看他一会,他面上还带着常年富养与高高在上养出来的锐气,表情却慌乱无措,迷茫又可怜地望着她,似乎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明月慢慢下了决心,把案上的团扇拿了起来,轻声道:“这些日子我也受够了,我想了许久,从小到大,舅舅舅母都待我很好,表哥你也疼我,外祖母也疼我,许是我没福气……终究是少了缘分,我们日后还是做兄妹,不再提旁的了……舅母那里,你自己同她讲……”
不合适,她同明祁,不提谢氏,两个人就不合适。
她只想被坚定的选择,谢氏选了谢欢,她以为明祁会选她的,结果,讲得再好听,她也成了备选。
明月就要拂袖离去,明祁听她话中满是决绝,一下慌神,红着眼睛扯她的袖子,“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