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他已经准备好了溢美之词,但没想到入目就是一片乱七八糟的墨点,这根本不能算作是画吧?
只思虑了片刻,他暗暗观察了下贺晃川的神色,最终小心翼翼道:“属下愚钝,看不出殿下画的是什么。”
“是吗?”贺晃川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将画卷起来,扔过去道:“既如此,这画就赏给罗侍卫慢慢品鉴,若是看出是什么了可以再来告诉孤。”
“……谢殿下赏赐。”罗侍卫满头雾水地抱着画退下去了。
在他走后,贺晃川叹道:“挺聪明的,但是还不够聪明。”
罗骏的话无功无过,却讨不了他的欢心,贺晃川昨日见他敢做出那般举动,还以为是个野心勃勃的,但竟也如此畏惧他的威势,以至变得无趣了些。
当然,话虽这么说,要是再来个如前世路怀雍那般铁骨铮铮的,他也未必能再喜欢得起来。
归根结底,不是该他考虑喜欢什么,而是别人该琢磨怎么讨他喜欢。
这一世,贺晃川已经不想再求真心,或是付出真心,只需要一个懂得讨他欢心的,他照样愿意把人捧到天上。
“殿下……?”康福不解其意,刚要说什么,便有小太监进来通报:太子太傅、中书令、 礼部尚书等几名太子宾客正在殿外请求觐见。
涉及正事,贺晃川神色一敛,却是没按往常的规矩那般先更衣,而是就这一身单薄里衣披着大氅,直接道:“请几位先生进来。”
盛朝储君握有相当一部分实权,东宫可以举行小朝会,就相当于一个小朝廷,另外皇帝还会选出几名朝中大臣做为太子宾客,辅佐储君理政。
前世这几位,也就是贺晃川登基后委以重用的心腹。
“参见太子殿下。”
贺晃川正倚在扶手上,几人便走了进来,看到座上太子并未像寻常那般穿着整肃,正襟危坐,还叫康公公给他们看座赐茶,皆是一愣。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谢恩,毕竟他们是来奏事的,效率第一,能省些繁文缛节最好。
不过还未等他们开口,贺晃川就先道:“几位先生是为凉州赈灾一事而来吧?”
“殿下果然洞若观火。”中书令道:“凉州蝗灾事发突然,又牵连刺史渎职与民间起义之案,臣等甚为挂心,想知殿下凉州一趟可有收获?”
“收获……”贺晃川嘴中喃喃,他突然想起,大概前世就是从这时开始,他与成烈帝有了政见的分歧,但是他却因顾忌父子之情,始终未曾强硬起态度,导致之后推行霈泽庙的政策晚了许多年。
所谓“霈泽庙”,顾名思义便是增强水脉丰沛降雨的设施,如果将水脉比喻为江河主干,那么霈泽庙便是分支,不但能分流主干溢出的水利,还能将其运往各地。
从千年前旱魃之灾导致水脉枯竭,世间再无降雨,太|祖皇帝出世祭献自身龙力重建水脉后,新生的水脉没有过去天然的水脉那般稳定,因此需要代代龙裔护佑,辅佐天地降雨。
每代的圣龙王,便是担负着司雨的职责,多由皇室嫡次子继承,据说初代圣龙王能凭自身龙力调用水脉给各地施予适度降雨,但在他之后,龙血因为再次与人通婚而稀薄,光凭圣龙王一人之力已然力不从心,需要皇室再多多诞育子嗣,待子嗣成年后每年去祠龙池祭献自身龙力,才可维持降雨正常落下。
而圣龙王一旦接受加封,便终生再不能离开祠龙池。
如今的圣龙王乃是成烈帝亲弟,贺晃川的亲皇叔,而下任圣龙王,将是贺晃川的弟弟,体弱多病的二皇子贺青崭。
贺晃川对贺青崭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对这个弟弟心存怜惜,多有照拂;而另一方面,贺青崭却处处与他针锋相对,贺晃川也不是泥捏的,便慢慢与他不再亲近。
但贺青崭的心态,贺晃川也能理解。
大哥是万众敬仰的太子,而自己则是不受父皇看重的病秧子,纵使龙血浓厚,却因体弱从出生起就无法消除自己的龙化特征,永远维持着半龙半人的古怪模样,刚三岁就被父皇选做圣龙太子,等于是将他放弃了,只等皇叔寿终,他就要进祠龙池奉献终生,如何能够心中不怨?
因此贺晃川自懂事起,就对皇室这种传承深恶痛绝,毕竟到了今日,水脉已经没有当初那般脆弱,离不开龙族护佑,与其不停近亲联姻,拼命延续已经开始腐烂变质的血脉,贺晃川觉得倒不如想办法增强水脉的影响。
于是十六岁那年,他便想出了霈泽庙这个解法,盛国幅员辽阔,许多地方因为地势气候等原因,水脉的影响微乎其微,以至终年干旱民不聊生,但若有了霈泽庙这道分支,不说能让当地风调雨顺,但也能维持当地生计,让百姓不至于困顿于干旱。
但成烈帝采纳他的建议后却并未大肆推行,而是只在京城周边和一些关卡要地修建了霈泽庙,以分担皇叔的劳累,之后便不再提了,贺晃川曾试图联合群臣上奏,但连黎家……他的外祖也不支持他这一想法。
贺晃川前世对成烈帝心怀孺慕之情,总将人往好里想,劝说自己父皇自有他的道理,但如今重来一世,他心里再明镜不过——成烈帝只是担忧推行霈泽庙若真的成功,将会大大削减皇室在百姓心中的神圣威严。
说到底,不管成烈帝还是黎家,比起黎民苍生,更在乎的都是氏族荣耀。
这与当年太|祖皇帝的初心简直背道而驰。
贺晃川面色冰寒,前世得知母后不喜他的真相后,他更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作孽,所以他后来励精图治,保证国泰民安的同时,也成功推行了霈泽庙。
当时皇室龙嗣已经几乎被他杀光了,圣龙王也不再有人担任,群臣担忧水脉枯竭曾对他口诛笔伐,但贺晃川靠一己之力承担了护佑水脉的职责,当时只要他还在世,继续给水脉提供龙力几十年,水脉便可与霈泽庙真正融为一体,今后世间不再需要龙族传承,无需皇室与黎家再重复那种扭曲病态的血脉。
可谁想阴差阳错,因为他数年前一时的放纵,做下强迫路怀雍进宫的荒唐事,导致最终一切功亏一篑。
念及这些往事,贺晃川内心没有迷茫,他如今已不再对成烈帝心存幻想,也不会再去招惹路怀雍,更不会再疏漏让自己失心发疯,犯下不可挽回的过错。
这一世,他要做个痛快肆意又问心无愧的“暴君”。
“呵……收获自然是有。”贺晃川轻笑,他抓起书案上的佛珠在手里摆弄着,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但在此之前我有一问,众位先生可知……凉州蝗灾的起因是什么?”
中书令犹豫了一下,大概已经知道贺晃川要说什么了,试探道:“可是因为……干旱?”
“不错!”贺晃川将佛珠拍在案上,发出的声响使座下臣子齐齐一震,他将这些人的神色落入眼中,冷笑道:“想我大盛乃龙佑之地,治下竟发生旱灾,简直讽刺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