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时,眼前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他再眨了眨眼,仍然只有黑暗。 他不喜欢黑暗。 谢随一生,只喜欢光明的、灿烂的、闪亮的东西。 轻微的脚步声,而后是一阵酒香味飘入鼻端。女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手提着开了盖的酒葫芦。 “方才给你处理伤口,我将你的酒用掉了。”秦念低声道,“好在后山也有酒窖,我去重新打来了一瓶。” 也许因为黑暗的关系,她的声音竟尔显得很温柔。谢随接过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清冽的酒水入喉缓解了些许不适,才道:“多谢。” 她接过葫芦不说话。他环顾四周,见这是个四壁方正的石室,逼仄的空间里空气透体生凉,不由得问:“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惯常闭关的古墓。”她淡淡地道,“这古墓被人盗过,什么也没留下。这间是西侧室,你躺的地方原是个棺床。” 谢随差点从这张“床”上面滚下去。“拜托!” 她不由得笑了。 黑暗里,温温淡淡的一笑,却从那双灵动的眼眸中流眄出真实的华彩。他敛了夸张的神色,仔细地凝视着她的笑容,忽然道:“你这样……很好看。” 她顿了顿,“莫名其妙。” “我以前竟不知道。”他失笑,“我家念念这样好看。” 她的笑容终于彻底静住。低下头,她在谢随床边铺了一块布,将手心里的东西一件件摆了上去。 谢随眸光一凛——那是二十七枚飞镖,尽皆淬了剧毒,黑暗里泛着妖异的蓝光。 秦念便盯着那飞镖看,脸色苍白,紧抿着唇。她的身子似乎在发抖。 他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不要再想了,念念——方春雨已经死了!” “方春雨?”秦念望着他冷笑,“方春雨算个什么货色?!” 谢随怔住。秦念此时的神色是他所完全不熟悉的,凄厉的笑,绝望的笑,目空一切,却又了无生趣的笑—— “念念?”他喃喃,“怎么回事——你?” “你看见他那张脸了?”秦念的声音如风送浮冰,“那是我烧的。” “五年前,你离开以后,方春雨他们又来了。” “你不是说你最喜欢无锡的那座小房子?我把他们都引到了那座房子里,然后放了一把大火。” “他们都死了——至少当时,我是这样以为的。” “我在街对面的客栈里住了三个月。” “最初的时候,我想,你会回来的,我要向你解释清楚,以免你看见房子毁了,无端为我担惊受怕。可是你没有来。” “于是,我又想,待你回来了,我便要让你也尝一尝失去的痛苦,我要晾着你对那房子伤心至少三天,再去同你相认。可是你还是没有来。” “最后,我想,也许你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我为何还要苦等下去呢?若你回来了,以为我死了,那就是你的报应;若你永远也不回来,而我永远也见不到你,那就是我的报应。” 她终于又笑了一下,“可原来归根结底,全都是我的报应。” *** 那一场大火,好像已在她的生命里燃烧了很多年,好像已将她的所有人间念想都烧尽了。 此刻她望着他的眼神,真就如一个无所寄托的鬼一般,她终于学会了放弃,放弃对他的等待。 ——可他为什么又要回来?! “……念念。”他沉默地看着她很久,最后也没有任何别的话语,“念念。”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一个娇滴滴、软糯糯的女孩的乳名,被他低沉温柔地唤来,就仿佛有了某种被光阴渐染的魔力,让她心如刀绞。 “你不打算说一说么?”她道。 “说什么?” “说你这五年。” 他又沉默了下去。 “不愿意说?”她笑。 他轻声道:“我……累了。” 她望着他,“好。” *** 他慢慢又躺了下去,侧着头看她将长发解下,躺到了他的身边来,背对着他。 “你好好歇息,伤口不适便叫我。”她说道。 黑暗又弥漫了过来,谢随索性闭上了眼,再不去看她的背影。闭上眼,回忆里还活着那个笨拙而认真的小女孩,用磨旧的红头绳扎着两把乱糟糟的发鬏,永远是傻傻地追着他跑—— “大哥哥!”她慌张地唤他,露出尖尖的新换的虎牙。 他过去待她并不好。他过的是亡命的日子,便连累了她也得过亡命的日子;可她一句怨言也不曾有,从她的六岁到十六岁,他们相依相伴了整整十年。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与方春雨同行的那个人。那是个年轻人,“秦念”二字一出口他便认出来了。 韩复生,在遇见谢随之前,秦念在洛阳破栅栏里的玩伴。他们是同龄人,而自己比他们大了九岁。为什么韩复生会和方春雨在一起?为什么韩复生会对秦念拔剑?他想不明白,伤口上持续传来暗昧的疼痛,连带着头也痛了起来。 他不想看见秦念对那姓韩的小子动手。他更不想看见秦念面对那人时,那一瞬间动摇的惊惶的眼神。她或许以为自己长大了,可她在谢随眼中,却仍然是简单得一眼便能看穿的。 她喜欢谁,她讨厌谁,她舍不得谁,她忘不了谁——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他这五年来从没有离开过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他已经睡过一觉,也许没有;他听见背对着他的女人问道:“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奇怪,似是那平静里还带着裂纹,颤抖的空气从裂纹里透出来。 他叹口气,伸出手去想拍拍她的肩膀,却又在半空里止住了动作,慢慢收了回来。 “方春雨是被人收买的,明摆着是冲我来……” “你又要走了。”她说,这一次是肯定的语气。 他顿了顿,“我总是要走的。你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处,总不能再跟着我满江湖地漂泊。” “是啊,我在这里住了五年。我们过去呆得最久的地方,也不过三个月吧?” 他笑了,似乎往事总能令他发笑,“我希望你能过得安稳。” “是啊。”她喃喃,“你不出现的话,我原本是最安稳的。” *** 翌日一早,谢随将秦念送回了红崖寨,自己便离开了。 在院落门口,秦念递给他一只沉沉的、温热的酒葫芦。站在模糊的晨光底下,她连他的影子都看不清楚。谢随将酒葫芦系在腰间,长刀负在背上,弯下腰来对她笑:“你还会想我的吧?” “你无耻。”她说。 “五年前是我不好。”他终于说道。 这一句话,她仿佛已等了很久了,以至于听到的时候,竟还惊得抬起了头来。 他唇边的苦笑转瞬即逝,又变回了温柔的模样,“那口箱子的事情,我会去扬州问清楚的,安老板是我朋友,天大的干系都不怕。你便留在这里吧。” 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抓住了,很痛,痛得不能呼吸。她睁大了眼睛感觉着这种痛,和五年前很相似,又毕竟是不一样了。 五年前她最怨恨的是他没有向她道一声别便离开了;而今她才发现,这道别还不如没有。 “大哥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风一吹就散了。 “嗯?”他没有听清楚。 “我不会等你的。” “你不是说过了,你本就没有在等我?”他微笑道,“那是好事。不必等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总是这样笨拙,小时候就经常敌不过他的巧舌如簧,长大以后便更加晦涩。她自己都很厌弃自己,这么无聊、冷淡、毫无长进的自己,怎么可能留得住他? 她只能永远徘徊在原地,做一些不可企及的幻梦。 他安静地凝视了她片刻,而后笑了一下,“念念。” 她抬起头,那模样还像是当年那个仰望着他的小女孩一样。 他低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来自大哥哥的吻,雪花一样温柔,雪花一样缥缈。她怔怔地没有说话,而他已转身离去了。 *** 秦念回到寨中,将地窖里的酒搬了三坛到后园的石桌上。 小鬟被惊动了,揉着惺忪睡眼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大当家?——大清早的,您要喝酒?” 秦念打开了一坛,“酿再多的酒,不喝也是没用的。” 小鬟拍了拍脸,抬头看看那被云雾遮蔽的朝阳,低头看看在桌边坐下的秦念,“您不是去了后山?我以为您过些日子才回来的。” “遇上了一点事。”秦念斟了两杯酒,才问道,“你喝不喝?” 小鬟走了过来,看见大当家的脸颊被冷风刮得苍白,又透出了些微渺的红晕,“那个,谢……谢公子呢?” “他走了。” “走了?”小鬟惊住。 “走了便是走了,很稀奇么?”秦念看她拿着酒杯却不喝,自己便只管一饮而尽了,“他是江湖人,四海为家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一开始?” “……”秦念沉默了下来,眼睑微合,清淡的目光凝注着微微晃荡的酒水,“嗯,一开始。” “我是在六岁时遇见他的。从那之后,他带着我四处漂泊,整整十年,像找不到归巢的鸟,从来没有落脚过。” *** 为什么呢,在回忆起那个人的时候,却只能记得他带给自己的痛苦、动荡和危险? 她明明想说更多的。那个人在她心中的意义,不止是漂泊而已。 可是喉咙却似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教她再也说不出口。那个人那么喜欢酒,她为了他去学酿酒,五年,她酿的酒堆满了红崖山的酒窖……可是她却恨透了酒。 恨透了。 “大当家。”小鬟小心翼翼地道,“他既走了,那那口箱子……” 秦念将酒杯放在桌上,“我会去扬州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