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音差异,听起来喊得像是“小鱼”。
他脑子里几乎是一瞬间蹦出了老妈的映像。
“小予,过来一下。”
那个声音又喊了一声。
杨今予猛然看向声源处,才意识到方才又出现了不切实际的遐想。
声源处根本不是记忆里那张美丽的脸,而是一个大着肚子的普通胖女人——范老师站在语文办门前招他过去。
他一靠近,范老师便闻出了他身上突兀的烟味,范老师皱皱鼻子,但没有说什么,只是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杨今予环顾四周,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去上课了,只有范老师一个人在。
“坐。”范老师给他拉了一个凳子。
“如果是剪头的事,老师就不用再说了。”杨今予先开口。
范老师轻轻叹了口气:“你坐吧,不管剪不剪头,老师都想跟你聊聊。”
杨今予不知道范老师平时性格是不是就这样。
怀孕使她眉宇间透着母性的柔软,这种柔软他并不排斥,反而莫名觉得......还算亲和。
范老师拧开保温杯盖子,嘬了一口热水:“老师其实也不认同学校扼杀同学独特性的做法。”
她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以此来试探杨今予的反应。
青少年独有的反骨,大多学生总把自己与老师的定位默认为对立面,认为老师是管束、强迫他们的存在,很少有同学能将老师视为“自己人”,范老师很能理解这种心态,也最擅长破解这种心态。
她从办公桌的一沓试卷中抽出杨今予的那张,这是昨天的摸底卷,杨今予前面交了白卷,只做了作文。
“你的作文写得不错。”
杨今予很意外地听到一句夸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份试卷的命题作文是俗套的“青春之歌”,他填写这张卷子时刚好被瓜瓢找了不愉快,所以交上去的作文,言语充斥着对某些价值观的不认同,实在跟“写的不错”不沾边。
范老师将作文卷面往他眼前推了推,说:“很有意思的论点,虽然不符合年级组的批改标准,他们只给了30分,但我不这样认为。”
说着,范老师拿出红笔在作文的末尾处处添了个“50分”,落款了一个范字。
很娟秀的字。
范老师:“能保持独立鲜明的思考非常可贵,这篇作文视角和立意都很新颖,所以我给你打一个老师的心里分。当然这个分数是没办法计入年级组总分的,老师希望能鼓励到你,你很聪明,如果肯学,并不会比别人差。”
杨今予诧异地抬了抬眼皮。
什么分不分的,杨今予并不是很在意卷面上是30还是50。但他稍稍有些意外居然会有老师这么“通情达理”?
他认同了范老师的“认同”,淡淡点点头。
“能跟我说一说,想纹个什么图案吗?”范老师说。
杨今予的作文里,有提到对纹身的看法。
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想跟一个老师分享他的私事,于是他敷衍道:“没想法。”
范老师会心一笑,“我上学那会儿也想纹身来着,但没你们男生胆子大,怕疼,最后没去。”
杨今予不知道她到底要表达什么,范老师又说:“我想所有的纹身都应该有特定的含义吧,你应该不会只是单纯觉得有纹身很酷,你不是一个会跟风的孩子,老师看得出来。”
这话杨今予认可。
他见过太多流氓二流子,身上纹着豺狼虎豹,却像狗一样活着。
那样的人,谈何酷字呢?
“老师当时是为什么?”杨今予反问。
范老师有意用亲和的态度来拉近气氛:“我啊。”
她放下保温杯,她将自己的高领毛衣领子往下拉了一点,杨今予看到那里赫然露出一大片红色的疤。
“小时候茶瓶没拿稳烫的。”她笑了一下,“你们这个年代的小孩,都不知道茶瓶是什么了吧?搪瓷的,很漂亮——后来大学那会儿流行V领裙子,我也想穿,怕被人看见这个。”
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丝女性独有的腼腆来:“不过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老师都要当孩子妈了,还有什么美丑的。”
听了这话杨今予皱眉,心里不免有些嗤之以鼻。
“这一点我不认同您,年龄与环境从来就不是追求审美的阻碍。”他脱口而出。
人可以扮成任何样子,也可以不想扮成任何样子。
条框、界限、流言、环境,会扼杀大部分人对审美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为什么还有人前赴后继的迷路,最终与那些平庸融为一体?
因为屈服,因为畏缩,因为怕格格不入而逐渐妥协。
范老师轻轻将衣领整好,眼尾弯出了意味深长的弧度:“你还小,有棱角,但老师挺喜欢你的性格——所以我们能聊聊,为什么坚持不剪头发吗?”
范老师的声音细细软软钻进耳朵,有着竖琴的宁静悠扬:“如果你能信任我的话,我或许可以帮你解决困难呢?”
她歪头看了杨今予一会儿。
杨今予本能地一垂眸,没有接受这个对视。
他低头,交叉着手指抵在下巴上磕了几下,似是陷入了犹豫——只要他还在这个学校一天,教务处,不厌其烦......
花了一分钟时间,他充满防备地斟酌着范老师的态度。
杨今予感觉嗓子里的水分正在被一点点抽干,喉结跟着吞咽的动作摩擦过毛衣领子。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是因为宣之于口会令人不安。
他真的不喜欢被人看到那些。
终于在缄默了良久之后,他闭了闭眼,喉咙发紧:“范老师。”
少年缓缓将双耳后的头发拨起,像拨弄琴弦般,发缕在他指缝里摇曳轻颤,还留有一寸耳后余热。
“这就是原因,希望您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