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小块桂花糖在两人的手里,已经被揉搓地融化、发黏,高悦行低头盯着那糖,静默了一会儿,忽然一松手,任由它掉在自己干净的裙子上。
许昭仪已经恢复了冷静,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挥手,叫来门外伺候的人,坦荡道:“高小姐的衣服脏了,服侍高小姐到内室沐浴更衣。”
高悦行正大光明地进了柔绮阁的内室,服侍她的宫女是许昭仪的心腹。
许昭仪拨开纱帐,把宫女打发到外门守着,急不可耐地去牵高悦行的手:“好孩子,难为你了……高大人是因为身在宫外,鞭长莫及,所以才安排你进宫的吧。”
高悦行抬出了父亲,于是一切的不合理,都变成了事出有因。
哪怕还有些其他疏漏,许昭仪自己就可以帮她圆上。
高悦行就坡下驴:“是。只是……当年的事情太过隐秘,相关人等死的死,逃的逃,仅剩几个知情人,也都有各自的难处,三缄其口。家父即使有所怀疑,也始终不得其解。想重翻旧案,太难了。”
许昭仪:“我说,我都告诉你……你说得没错,当年事,没有人知道得比我更详细了。”
当着高悦行的面,许昭仪飞快地回忆十年前。
其实根本不用回忆。
那夜的事情刻在她的记忆里,十年了,从不曾淡忘,她梦里都是郑云钩的音容。
“我在西北边境就跟着皇贵妃了,我出生在那边偏僻的镇子,十岁就被家人卖了换米,沦落成奴隶,关在集市上的木笼子里,等人买走。皇贵妃那日路过集市,可怜我年纪小,出钱买了我,从此,我再也没有离开她。”
“后来,她进宫,我也跟着。她想给我选个好人家出嫁,我不肯。我根本没打算嫁人,因为那样就要离开她身边。皇贵妃不忍见我孤老此生,于是让皇帝纳了我,并劝我,就算没有喜欢的人,至少也养个孩子在膝下。”
高悦行:“皇贵妃难产而死,我听说,皇上是因你照顾不周,才迁怒于你。”
许昭仪低头:“我却是照顾不周,以至于让奸人钻了空子……但皇贵妃的死,说到底,其实是早产。”
意料之中。
果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巧合。
高悦行:“早产的原因是什么?”
许昭仪赞了一句:“你问到关键了。皇上也知道皇贵妃的产期不对,当晚就派人严查,最后查到的结果是——皇贵妃误喝了我的避子汤。”说到这,许昭仪再也压不下眼中的杀气:“而那碗汤,正是经我手,递到了皇贵妃面前。”
高悦行静等下言。
许昭仪说:“我有几回侍寝时,正赶上皇贵妃孕期身子不方便,我便给自己备了避子汤,可人算不如天算,即使我已经很小心了,还是不慎怀上了孩子。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子,于是立即停止了服药,那碗避子汤本不可能出现在贵妃宫里。”
算算时间。
五皇子今年九岁,许昭仪没说谎,她怀孕的时间,与皇贵妃的孕期刚好有段重合。
许昭仪终忍不住落下泪:“我之前从太医院拿的避子汤还有剩余,存在小仓库里,被近卫搜出来,当做我害人的证据,我百口莫辩……皇贵妃撑着最后一口气,对皇上说,她相信我,恳请皇上不要责难我。”
从明面上看,证据确凿。
只要皇上信了,便可就此结案。
许昭仪道:“那天晚上太乱了,乱到我根本来不及细琢磨,紧接着,贵妃薨了,差点要了我半条命,皇上要杀要剐我不在意,让我殉葬我也是肯的,但皇贵妃是受奸人所害,真正的凶手金蝉脱壳逍遥法外,真相不查,我死不瞑目。”
高悦行问:“那你查到什么了?”
许昭仪静默片刻,长叹一声:“我若是能查出有用的证据,早就呈到皇上面前了……我无能,皇贵妃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困在愤恨里,却什么也查不出来。”
高悦行:“但你必定有所怀疑。”
许昭仪:“没错,转机在三年前,有一次,我儿因功课不好,惹皇上生气,被罚在文华殿的书房反省到半夜,我放心不下,便去瞧他,回来的路上,途径小南阁,恰好碰见三皇子。我那天穿得比较素净,身边也没带任何伺候的人,忽然出现在三皇子面前,可能吓到他了,他误以为我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说得很委婉。
所谓不干净的东西,无非是传说中的鬼魅魍魉。
许昭仪表情变得耐人寻味:“你猜,三皇子当时做什么反应?”
三年前,三皇子七岁吧。
小孩子见了鬼能有什么反应。
高悦行:“吓哭?跑掉?”
许昭仪摇头:“你猜都猜不到,三皇子他啊,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居然追上来喊我娘。可不可笑啊,堂堂皇子,盛宠的皇子,皇贵妃的儿子,半夜不睡觉,独自跑到禁地附近转悠,还追着一个女鬼喊娘!”
说着,许昭仪开始笑,笑得有些癫狂可怖。
华贵的珠饰凌乱在她的耳侧。
含泪带笑,神情倒真的有点吓人了。
高悦行:“许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