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君正笑嗓压得低低的,别的同窗又都只顾着哀嚎、交谈,便也没旁人听到他这句话。 沐青霜抿着唇瞪了他一眼,没吭声。 “沐将军,大局为重啊。”纪君正状似语重心长、实则不怀好意地坏笑着。 沐青霜没好气地在桌案下绷直了脚尖,照着他的椅子腿儿上重重一踹。“我可去你的大局为重吧!想都别想。” 以贺征在甲班的声望,毫无疑问是领甲班中军的人选。甲班人向来自律,此次考选又事关他们的前途,到时肯定是当真的战场对待。若贺征带头让他们跟着对戊班放水,他们就算全无异议,心中却未必没有怨言。 沐青霜从小就对贺征维护至极,自然不肯让他在同窗间声望受损。 “这事你别再提了,不然我真的打你,”沐青霜压着嗓子,气音浅清却不容反驳,“我是要去找他,却不是为着这事。” 方才夫子说,考选时汾阳郡主赵絮会亲临挑人,这才是沐青霜最不安的事情。 贺征是讲武堂百人榜首,只要他正常发挥,被赵絮挑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沐青霜怕的就是这个。 她不要贺征被挑走。 **** 此次考选要求生员们各带三日份口粮,在假拟敌军的防御阵势下穿过百里山路,抵达指定地点者即通过上半年学业测试;若在过程中还能顺手收割些邻班人头,那就算是额外战绩。 既是各班成伍,每个队伍自就需要有一名坐镇中军的“主帅”人选。 讲武堂主事官有令,“主帅”人选由各班学子自行推举,无论夫子还是教头都不插手此事。 放课的撞钟声响起后,王夫子笑捋胡须,在戊班一片哀嚎中飘然离去。 戊班众人纷纷涌向课室末排,将沐青霜围了个水泄不通。 “青霜,咱们怎么办?挑谁做副将?” “咱们同哪个班结盟?” “咱们什么策略?攻还是防?” 众人眼巴巴觑着沐青霜,七嘴八舌地认真发问。 在讲武堂,上至主事官,下至夫子、教头,甚至邻班同窗,谁也不觉得这二十一人中能横空出个璀璨将星。 就连他们各自家里人,也只是希望他们能安生混满三年到结业,不出外去惹是生非,多少学点有用的,别真成了草包纨绔,将来能不功不过分担些自家事务,这就算谢天谢地了。 因此,五日后的考选对他们来说原本没什么了不起,“提前结业进入汾阳郡主麾下”这样的机会,甚至是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 可他们毕竟也在讲武堂受教两年,又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虽不愿被赵絮挑走,可若叫他们束手就缚、全班齐齐落马,为别班的辉煌战绩添砖加瓦,他们也是不愿意的。 尤其是沐青霜,最最丢不起这人。 此次考选的结果不但会上呈军府,还会通报至利州各军。也就是说,她的父兄一定会看到她的战绩。 她再不济也不能沦落进“阵亡名单”里,至少得全须全尾撑过考选全程,否则会被父兄活生生从夏天嘲笑到过年。 沐青霜两手撑着额头,漫不经心地瓮声部署道:“七人一纵,左翼听敬慧仪号令,右翼归纪君正,中军六人跟我。” 这群人一道勾肩搭背胡闹了两年下来,默契自不待言。也不必谁发话,大家各自按照自己的实力排名站定阵营。 按常规战术,主帅通常会将自己手中实力最强的人拢在中军—— 此刻戊班三队人就是这样分的。 沐青霜托腮望着眼前三纵人马,竖起食指摇了摇。 “惯例的打法是两翼死保中军。可用兵之道,愈是劣势愈要讲究出其不意,否则很难翻盘。” 为保证己方在最小战损内收获最大战绩,少不得有人要盯着最弱的丁班、戊班往死里打。 “而他们若想最大限度保存实力、减少自己的战损,必定率先剪除咱们相对较弱的两翼人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直接与中军冲突。”沐青霜笑得贼眼溜溜,小狐狸似的。 不明就里的人见她平日胡闹,在学业上也无亮眼表现,便总以为她只剩一张漂亮小脸儿。 可她到底是沐家姑娘,自小随父兄在利州军军营进进出出,许多事是刻进她骨血里的。 “你的意思是,将强些的人放在两翼,中军反倒去做肉盾、靶子?”敬慧仪略作沉吟后,毅然道,“那左翼给你,中军我来。” 她明白沐青霜不能输得太难看,否则在父兄面前不好交代,便自觉要为小姐妹扛起重担。 沐青霜笑着轻摇臻首:“那些家伙都快成精了,若瞧见中军不在我手里,用膝盖想都能明白咱们打的什么算盘。” 要保证这个计策顺利实施,中军必须由她来领。 “咱们用中军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两翼的人能冲过去一个算一个,”沐青霜懒洋洋笑着环视众位同窗,“这回咱们的中军就等同送死前锋,‘阵亡’风险极大。诸位,选我这边儿的人自己心里有个数啊。” 排兵布阵后,下一个议题就是结盟了。 别看纪君正平日光会嘴碎,到底是朔平纪家的小少爷,审时度势不落人后,很快就将局面琢磨了个大差不离。 既沐青霜先前已强硬否决了“请贺征放水”的提议,纪君正便道:“甲班肯定志在必得,咱们只能躲着走。若不幸与甲班的人正面遭遇,大家就各安天命,看谁家祖坟埋得更好吧。” 众人哄笑着,也知道确实是这个道理。 “丁班跟咱们弱得不相上下,定是自保为主,无事不会与咱们正面冲突,”纪君正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接着道,“不过,若咱们真遇到麻烦,他们也不会出手相助。所以,跟他们结不结盟都一样。” 丁班、戊班这四十一人家世门阀都不简单,却又有微妙的地域差异。 戊班二十一人多出自利州本地豪绅之家,而丁班二十人的家族多是这些年陆续从中原各州迁居利州避难的,虽也门阀贵重,但真正的势力范围并不在利州。 因此,这两个班虽都闹腾,但丁班多少比戊班收敛些;且这两拨人彼此间甚少深交,大家一团和气、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乙班至少有半数人的实力与甲班可堪一战,肯定也会疯狂收割人头,不会放过咱们这些待宰羔羊,”纪君正吊儿郎当一笑,反手指指丙班课室的方向,“所以,也就跟丙班还能谈谈。” 丙班整体实力居中,既有甲班乙班在前头压着,他们胜算本就不大,无非求个顺利通过考核,不会执着于拿人头、添战绩。 敬慧仪点头补充道:“丙班有几个我与青霜在循化的旧同窗,有的谈。” **** 将与丙班结盟之事交给敬慧仪去谈后,沐青霜便只管闷头愁着自己该怎么去找贺征。 若没有得到贺征亲口承诺不会接受汾阳郡主点选,她实在安心不下。可是…… “我偶尔也是想要面子的啊。”她悒悒不乐地将脸埋进臂弯,嘀咕自语。 到底是小姑娘家的心思,心底还是渴盼着死倔死倔的贺征能先服软,好声好气来哄她这一回。 没奈何贺征一惯死倔,她不去找他,他照旧半点没有要来找她低头的迹象。 就这么僵了两日,终于迎来了百人同上的兵器对练。 如今各军中的武器皆以戈、长刀、□□为主,讲武堂的兵器对练自也最重这三种武器。 敬慧仪与丙班谈定条件,今日演武场对练,戊班成员与丙班两两对打,戊班的人在这次对打中获胜或战平的,丙班所有人在考选中就绝不对这些人出手。 至于打输的人,到时就各安天命了。 这个条件不算苛刻,戊班的人倒也接受。 因戊班比丙班多出一人,沐青霜自觉退出挑战,放弃赢取丙班豁免的机会。 她抱着长刀站在演武场西边回廊下磨磨蹭蹭,一点点挪着步子,试图“不着痕迹”地靠近回廊那头的贺征。 贺征双臂环胸倚着廊柱长身而立,冷冷淡淡望着场内的热闹喧嚣,眼角余光却一直偷偷捕捉着那个悄默默靠近自己的嫣红丽影。 他抿着唇克制着心间不住翻腾的笑意,面上端得极稳。 早上进了演武场后,他和令子都打了一场,成功将前几日那半瓶子药赢了回来。 可这还是没能抚平他心中的酸意。 方才他是刻意落单站到这里来的,因为这个位置,刚好可以让某只傻兔子看到他。 是了,沐青霜素来自诩是机敏凶恶的小豹子,可她自己似乎不知道,她在贺征面前,从来都是软乎乎毛茸茸、努力披上豹子皮装凶的傻兔子样。 让他总是很想将她捞进怀里使劲地揉来揉去。 某些时常出现在贺征梦里的画面不合时宜地浮上脑海,他有些狼狈地撇开头,颧骨乍然透红。 **** 沐青霜终于挪到贺征身旁一步之遥的位置。 她小心翼翼拿长刀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贺征却像是没知觉似地,一动不动地扭脸盯着长廊尽头的墙面。 知他是故意不理人的,沐青霜扁了扁嘴,又凑近半步,面朝演武场正中,余光斜斜黏向他。 “征哥……” 软语低音拖着长长话尾,软搭搭带了点委屈,像是示弱,也像是撒娇。 贺征倏地抬手按住自己的鼻子,另一手探过去抓了她的手腕,果断拖着她往演武场侧边小门而去。 若被教头和同窗们看到他此刻的模样,他才真的做不了人了。 居然流鼻血,真是见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