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格尼尼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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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笼塔之行算不上愉快。
乘兴而至,败兴而归,大抵是切题的。
帕格尼尼不是圣人。
阿默也尔完全理解,父亲作为一个成年人,尤其是作为需要灵感迸发的音乐创作者,很难不触碰爱欲。
就连一本正经的巴赫,也会固定在周末和伴侣演绎“恩爱交融的协奏曲”。
时至今日阿默尔才发现,帕格尼尼的身边似乎没有女性的身影——特指两性亲密关系那类的。她该是有多迟钝,一点也不觉得父亲独自养崽有多违和。
似乎“爱人”或“妻子”之类的词汇,生来就不在帕格尼尼的人生待办清单上。
帕格尼尼的脸虽青春不再,也算不上英俊儒雅,但绝不泯然众人。当他拉起琴时,整个人便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近乎神赐的、无法解释的魅力,令人沉醉痴狂。尤其再加上他让人瞠目结舌的吸金能力……
阿默尔几乎无法想象,如果父亲真的有意,什么样的人他会得不到呢——除非是他自己先断绝了。
在帕格尼尼那里,爱和欲或许因为太过密不可分,最终又被他残忍地分割开。
爱情是爱情。
欲望只单单是欲望。
梅毒,诞生在烟花之地的梦魇。
想想帕格尼尼那随性的样子,或许就是一次在酒馆里的起兴,刚好碰见一只游莺……
但怎么办呢?
青霉素是最好的对症药——记忆靠谱一次又有什么用?现在估计连青霉素的发明者都还没诞生。
上辈子确信在鼓捣吉他的阿默尔,又怎么可能会自制青霉素?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她不靠谱的不完全记忆里,帕格尼尼的人生绝不会就此终止。
——他还有很长一段音乐人生要继续。
——所以,会有奇迹?
但在那之前,阿默尔说什么也不允许帕格尼尼在十九世纪,就完全不靠谱的医。
*
这对父女似乎陷入了僵局。帕格尼尼从未见女儿这么坚决而固执地反对一件事。
就医有这么可怕吗?明明之前咳嗽发烧看病时,阿默尔还生怕他不遵医嘱、漏吃药。为什么说去治“西菲勒斯”,她就那么大反应呢。
趁着现在身体好,帕格尼尼想快些解决这尴尬的恶疾。前面写信,杰尼已经帮他找到了好医生,需要他去米兰治疗。
帕格尼尼觉得挺好的,至少把女儿留在热那亚,让杰尼照看她一段时间,不让她看到自己“艰难的治疗过程”,他心里会好受很多。
万一他回不来的话,杰尼也能迅速帮女儿打点好一切。遗嘱交给杰尼,他很放心。
为了让女儿安心留在家,帕格尼尼甚至写信给了许久不曾见面的母亲,请她过来一起去米兰,陪护照看。
反正母亲已经独居快四年——那个给他姓氏的男人早就去见上帝了,看在儿子年年都支付她那么大一笔赡养费的份上,向来顺从的母亲不会反对的。
现在,唯一的缺口在女儿身上……
看阿默尔这抗拒到快堵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要去淌那刀山火海。
“傻阿默啊——”
“我又何尝不想留下?留在有你的家里呢?”
“治疗的手段反人类,简直是酷刑?呵,但这是治疗它唯一的手段了。”
“我不怕痛,我这一生都是痛过来的……而你是我乏味人生里的一颗小糖,我比你知道的更珍视你。”
“我可不想以腐烂的身躯拥抱你。无论生,抑或是死去。”
夜深人静时,帕格尼尼倚着床头喃喃自语。
蚀人的晕眩感和不断升高的体温再次袭来,他抓紧身上的被子,用力抵在墙上,想要用石墙的冰冷来保持清醒。
情况越来越糟,再不动身的话,他担心或许都不能站着和阿默尔道别。
那可不行呀……
女儿,原谅爸爸要跟你撒谎啦。
*
“什么?你要出门疗养?去哪?米兰?”
帕格尼尼闭上眼,无奈地将身子往后拉。
他就知道,一旦做了这样的决定,女儿肯定会化身小提问机。
“什么时候走?”
“今天。”
“今天?!那我去收行李——”
“不用了,你留在家里。”
刚要跑出门的小姑娘瞬间一个趔趄,幸好伸手就扶住椅背,倒不至于真的摔倒。
她回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父亲脸上的淡然,昭示着这并不是幻听。
阿默尔据理力争:“为什么?你不需要有人照顾吗,又或者你忍心把我一个人留在热那亚?爸爸,这可不是一天两天……”
但帕格尼尼却轻轻摇着头:“所以,我已经托付好杰尼,这段时间他会代替我照看你。”
两天前,杰尼就到了热那亚看望帕格尼尼,帮他忙前忙后地收发信件、处理文件。小姑娘还纳闷过,明明父亲在病中,怎么食物反而多了起来。
这位任劳任怨的经纪人,现在正住在家中的客房里。
“你在开什么玩笑,谁又能代替你呢?”阿默尔捏紧拳头,“你是不信任我可以照看好你吗?况且一个人你怎么出门?”
“哎呀,不要再用问句了,阿默,我现在眼前全是带着小翅膀的问号在飞舞……”帕格尼尼蒙住眼睛不再看她,“疗养院需要放宽心情,带着你,看着你,我亲爱的女儿,我总忍不住要为你操心——我发誓,不会留你在家太久的。”
小姑娘愣在原地。
如果是这个理由,她的确不知要如何辩驳了。
“就当爸爸跟你请假一段时间好吗?阿默,不要为我担心,我也不是一个人,有人会好好照顾我的。”
“除了杰尼先生,你还能依靠谁?那个人真的会全心全意地好好陪护吗?”
阿默尔不是抬杠,而是父亲的交际是在疏离得很——毕竟一贯都是别人追逐他,他很少有需要精心维护的关系。
但现在真遇到事了,小姑娘想不出他还能依靠谁、信任谁。
“放心吧,阿默,看在……‘帕格尼尼’的份上,那个人不会亏待我的。”
病床上的男人露出一个浅薄的笑。楼下,马车停靠的响铃在此刻分外清晰。
他扭头望向窗子,神色复杂地说出几个极轻的词。
“她来了……”
……
没有人能强迫这位固执的小提琴大师,除非他自己愿意。阿默尔太清楚父亲的脾气,他认定的事,改变它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