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霄!”
无边无际的寂静在这中气十足的声音下轰然消退,江霄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老师不过是说了你两句就要退学!?你进七中的时候成绩那么好,我也相信你是个能学进去的好孩子,但是你现在退了学连高中学历都拿不到,以后能干什么!啊!?找工作人家都不招你……”
慷慨激昂的声音像是隔了层棉花落进了江霄耳朵里,他涣散的意识有些聚拢不起来,目光落在了放在桌上的玻璃杯中。
里面几颗枸杞应该是刚放进去,两颗半死不活地飘在上面,还有几颗缓缓地往下坠落,冒起了一连串的小水泡,他甚至能听见水泡破裂的细微声。
我在这里干什么?七中……什么七中?江霄目光恍惚地想,只觉得全身疼得要命,连脖子都在隐隐作痛。
“江霄!”对方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声音中带着愤怒和失望,“我跟你说话你都不带听了是吧!?”
江霄冷不丁地回神,猛地喘了一大口气,像是散乱无措的灵魂终于回归了身体落在了实处,只有对方声音的碎裂溃散的寂静里冲入了许多人喧嚣吵闹的声音,将他瞬间湮没其中。
“快点把名次表贴后门,还有十分钟就上课!”
“语文课代表,把卷子拿过去发了,第一节课咱们讲高一期末试卷。”
“这三班和四班的物理课表不对啊,我去找主任调一调。”
“李博文!你在门口贼眉鼠眼干嘛呢!赶紧回去准备上课!”
“小张老师,你先坐这张办公桌,刚实习去听几节课……”
“吴芳,叫几个人把高二的新书发下去,找后排那几个,抓紧时间!”
办公桌上叠在一起的标了鲜红成绩的试卷,一摞摞放在地板上还带着油墨味的崭新课本,走廊里传来了活泼的脚步声和笑闹声,窗户外烈日当空,茂盛的梧桐树在风中摇曳,透过窗户的斑驳光影落在了江霄的手背上。
他低头,就看见自己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A4纸,上面印着“芜城七中退学申请表”几个大字,旁边的一寸照片红底白边,里面的少年顶着一头卷毛对镜头正笑得灿烂,左边胸牌上清楚写着芜城七中65级,江霄。
表格里的日期和年龄栏让他愣住。
二十年前,江霄十八岁,高二上学期开学第一天就把退学申请表交给了班主任,然后潇洒地从七中拍屁股走人。
第二天,付清舟就转学到了他的班里。
付清舟是谁?江霄茫然地想。
闹钟,电话,镜子,照片……宴会,轮椅,假肢,告白,付清舟——车祸!?
冗杂的记忆倏然回笼,车祸中的剧痛仿佛还停留在身体里,让他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放大。
“江霄,江霄?”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
江霄猛地抬起头来,下颌绷得死紧,额头上全是冷汗。
卢凤有些不放心道:“你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要不要去医务室?”
江霄仓惶地转头看向四周,满是学生和老师的办公室里吵吵嚷嚷,电脑上和办公桌上的日历无一不在提醒他这是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九月一号,十八岁的江霄退学的那一天。
“我觉得你退学的事情还是需要再认真考虑一下——”卢凤想拿走他手里的申请表,却被江霄一把给抽了回来。
在卢凤恨铁不成钢的目光里,他将退学申请表撕成了碎片。
“……”他看着面前面容严肃的中年女人,竟然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名字,顿了顿才道:“老师,您教育得对,我不该这么冲动退学,谢谢。”
说完习惯性地同卢凤握了一下手,转身走出了办公室的大门。
卢凤和旁边几个老师呆在了原地,面面相觑。
“这小子又发什么疯?”一个年纪大的老师疑惑道。
“卢老师,他还和你握手。”年轻的教师哭笑不得道。
“他刚才这语气和动作,我差点以为是哪个学生的家长。”卢凤摇了摇头,“我给他家长打个电话。”
江霄其实有些记不清楚在七中上学的日子,他只在其中度过了一年的高中时光,而且大半时间不是在逃课去网吧就是在睡觉,除了李博文,基本没什么朋友。
他退学之后,就一个人从芜城跑去了南方疯玩了半年,直到接到警局的电话……
“江霄!诶!回神了!”李博文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好奇地问:“你去找凤仙儿干嘛了?”
面前的李博文还没二十年后那副斯文败类的精英模样,这会儿还顶着头毛刺和一脑门的青春痘,跟只小狐獴似的抻着脖子盯着他瞧,一脸的八卦。
江霄摩挲了一下被自己掐青了的虎口,刺痛明明白白,好像在坚决地告诉他这不是个荒唐的梦。
“付清舟……”江霄的心跳得飞快,抬头就看见了高二八班的牌子,有几个男生正拿着扫帚在门口打闹。
“什么粥?瘦肉粥?”李博文推着他进了教室,“咱们中午去南食堂吃吧,一暑假没尝到南食堂的皮蛋瘦肉粥,馋死我了。”
教室南面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他其实根本没有印象当时自己挑的这个座位,但是在十几年后李博文的提醒下,他曾一遍又遍地想过,十八岁的付清舟坐在那里的模样。
‘当时班主任说你退学了还是转学了,正好空出来,就让付清舟坐你位子上了。’
‘付清舟人超级好,刚来就被抢进了篮球队,而且品学兼优,性格活泼开朗,跟个小太阳似的。’
‘不过下学期他就出了车祸,还挺严重的,家里人来给他办了休学手续……公司年会上我险些没认出来,还以为是重名呢……’
教室里有人在发课本,有人在打扫卫生,还有聚在一起聊天的,他坐到桌子前,转头就看见了窗户外面大片的梧桐树。
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大团小团绵软的云,灼热的阳光落在他胳膊上,微微发烫。
他的手上还没有那么多疤和茧痕,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和稚嫩的力量感,最不完美的地方是他初中拿笔姿势不规范在中指磨出来的一个小茧子。
他车祸回到了二十年前。
他还没有退学。
明天就可以见到十八岁的付清舟。
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追求付清舟。
阳光下的手微微颤抖,江霄强行压下从心底汹涌而出的喜悦和激动,狠狠掐了一下掌心。
他像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突然砸中的倒霉蛋,捡起来发现馅饼不仅热乎,还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一个。
“江霄你怎么回事?一直在走神。”下了课,李博文扭着头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