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九一窒,他确实无法做出这种承诺。事实上,他连妖皇下令抓走燕月生的理由都不太清楚。妖族流传的说法有二:燕月生是上界星君转世,与之婚配取其元阴,可寿与天齐;燕月生背负着一个足以颠覆三界的秘密,妖皇将其抓回妖族的第一件事便是严刑拷打,抑或剖腹取心。
君心难测,妖皇到底是不是要通过燕月生染指人间,沈重九也不敢相询。但在他想来,陛下若是想杀死人皇姜佚君,大可亲自动手,何必费心劳神地去培养一个人族的杀手?
“不敢承认了吗?”燕月生不给沈重九反应的时间,立即转向荀无涯,“荀老前辈,晚辈自知叛国谋逆是要掉脑袋的死罪,也不敢为父亲辩白。燕家一百三十七人,明日午时尽数斩首。圣上金口玉言,再难挽回,晚辈没有其他心愿,只求前辈将我带回京师,和家人死在一处。”
说到激动处,燕月生身形摇摇欲坠,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泪水:“求前辈成全!”
被依偎着的程素问最能察觉到少女的脆弱,待要说些什么。却见师父衣袍里的手轻摆,示意他不要插嘴。
“大君也听见了,睿郡主还在摄政王府死刑名单上。老朽不看见也罢了,若是撞上逃犯却不出手擒回,圣上那里须不好看。”
“哪里便不好看?”沈重九气急反笑,厉声驳斥,“拿燕月生换我妖族出手剿杀摄政王府的人,难道不就是那小皇帝吗?轮得着荀无涯你在这里装好人?”
在场最是迷惘的宁又青闻得此言,没能抑制住一声惊呼,随即下意识捂住了嘴。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燕月生声音忽然危险,“沈重九前辈此言,难道是暗示当今圣上为了铲除异己,宁可与妖族私相勾结吗?”
大堂之中,人妖对峙,气氛紧绷到一点即炸。燕月生强忍着疼痛说这么多话,早有些精神不济。她琵琶袖中藏着一把残留沈重九妖血的匕首,盘算等到荀无涯和沈重九打起来的时候便趁乱逃走。如果程素问出手拦她,她先用这把神兵在程素问身上捅个窟窿。
但燕月生每次尝试移动,便会被左腿的剧痛困在原地动弹不得。若不是场合不对人也不对,她真恨不得抱着程素问大哭一场。
“面好了,”端着三碗汤面的小二挑开帘子走了出来,“三位客官请——”
原本沈重九就提防着荀无涯,神经已然高度绷紧。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愣头青,简直是一点火星落进炸药桶里。他条件反射地一挥手,几条妖力匹练横空而出,便要将这个碍事的店小二给清出场去。
轰然一声炸响,几乎要将客栈推平。沈重九的妖力和荀无涯的灵力撞在一处炸开,白烟弥漫得到处都是,梁上陈年的积灰“扑簌簌”地落下来。燕月生被呛得几乎要打喷嚏,忽然感觉到一股极柔和的灵力从程素问身上传来,流向燕月生的左腿,短暂地连接住了两截断骨。
燕月生蓦然抬头!
“还犹豫什么?”程素问猛地将她推了出去,“还不快跑!”
“跑!”
匕首削金断玉,一刀砍断了拴马的缰绳,短暂获得行动能力的燕月生一跃而上,“驾”一声,直接骑着这匹客栈的老马撞出了马厩,顶着风雪一路狂奔而逃。一片皑皑的崎岖雪路,只留下两排深深的马蹄印记。
“说这么多场面话,最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啊。”沈重九在迷烟中和荀无涯斗在一处,冷不丁出言讥讽。
“天下百姓,皆是大梁子民。”荀无涯一一接下沈重九的攻势,看上去颇为游刃有余,“大君千该万该,不该将无辜百姓牵扯其中。”
荀无涯身为天机阁阁主,修为自不必说,要迅速击败沈重九或许有些不易,但缠住他少许时间却绝非难事。另一边,程素问和宁又青联手结成循环八卦阵,将大多数妖兵困在原地,无法冲出客栈去捉拿燕月生。
然而还是难免漏出几只散兵游勇,顺着马蹄印记追索而去。
“你这徒弟倒是有点本事,”沈重九冷笑,“但是终究无用。燕月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遵守先前与燕月生的赌约,燕月生逃出三楼,沈重九不能阻止她离开客栈。但如果她离开客栈后再被捉回来,算不得沈重九违背承诺。
“睿郡主能不能从大君手里逃走,全看她的造化。”荀无涯微笑,“能不能从大君手里将她带回京城正法,却是看老朽的本事。大君又何必与一个孩子见识?”
“你!”沈重九眼神一厉。
寒风如刀,一寸寸割得燕月生额上伤口发痛。好在胯.下老马虽瘦,腿脚却还轻便,在山间纵横跳跃,半个时辰便飞驰过数十里地。她感应到身后妖族气息紧追不舍,渐渐近在咫尺,心知无法靠一匹凡马逃脱妖族的追捕,总得想个障眼法脱身。
山路逶迤,转角处忽然冒出一座废弃庙宇。眼看庙门将近,燕月生猛然跃起,硬是踩着马背滚上院墙。程素问输送的灵力殆尽,支撑不住跃起的力道,两截断骨又开始隐隐钝痛。
老马嘶鸣,顺着山路一路远去。燕月生咬牙忍住,不发一声,爬下墙头的时候从檐下掰了两根冰棱,拖着伤腿自长廊往殿上走。院中一棵枯树,上面系着无数褪色木牌。积雪覆盖了蛛网尘埃,减少了几分破败的意味。
正要进殿,燕月生无意间瞥见了门上裱糊的对联,多年失修的木头上痕迹斑驳。好在雪地映着月光,还能勉强看得清字迹,写的是: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她心下一惊,没想到这是一座对妖族毫无震慑力的月老祠。待要转身就走,老马已然奔远,妖族气息渐近。情急之下,燕月生一闪身进了门内,侧耳去听外间动静。
妖族气息原先经过月老祠门口,已顺着马蹄印记走开一阵,忽然又折了回来。燕月生听到一个妖族阴阳怪气地说:“这不对呀。”
“哪里不对了?”他的同伴问。
“你看这马蹄印深浅,原先一尺有余,过了这庙,忽然只得一尺。定是马上人在这里离开了。”
“你是说,燕月生就在这附近?”
“院墙上有人翻过去的痕迹!”
程素问灵力业已消失,燕月生重新陷入动弹不得的困境,不能和这帮妖族野外赛跑。她左右看看,见前殿后殿都无藏身之地,唯有一尊女像下的神厨或可容身,掀开神帐便滚了进去。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半点声音也没发出。燕月生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当头撞上一块平坦结实的胸膛,带着馥郁清芬的桃花香气。
……有人!
原先躺在神厨中的人对燕月生的到来并不惊奇,反倒再自然不过地将她拢进怀里,安抚似的轻拍其后背。燕月生吃了一惊,再想不到妖族竟然早就在此设伏。匕首藏在袖中一时拔不出,手上唯有两支刚掰下来准备冰敷断骨的冰棱。
她奋力挣开来人的束缚,举起冰棱就往这个登徒子的脸上扎去!
此时妖族已经抢入月老庙中,听见了殿上的争斗动静。
“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