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着向奶奶走进她家大门时,任佳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成如今这个局面。
陈岩自从昨晚离开学校之后,就没再在南巷出现过,而她作为一个和陈岩只说过几句话的、并不太熟的邻居,此时却正大光明地坐在了他的卧室里,想走都走不了。
“别动。”
向奶奶戴着老花镜,在任佳右手虎口处小心翼翼地缠着绷带。
伤口并不大,但挺深,血更是流了不少,向奶奶因此阵势十足,不一会儿,任佳的手就被她包成了一只白花花的“蹄子”。
陈岩桌下的抽屉还大敞着,里面有不少棉签、绷带、消毒水之类的医用物品,任佳看得入神。
向奶奶注意到了她的走神,目光一同落在抽屉里颇为凌乱的杂物上,叹了口长长的气。
“有段时间,陈岩每周都去二中打篮球,回家时身上总带着伤,我就往他抽屉里塞了不少跌打损伤药。”
每次回家都带着伤?
陈岩和那群抽着烟的校外男生并肩而立的晦暗画面再次闪进了任佳脑海,她一愣,对上向奶奶眼含苦笑的寂寥神情,立刻点了点头,含糊说了句打篮球确实很容易受伤,说话间没忍住又往抽屉里瞄了一眼。
纱布之下有一个黑框照片,框不大,被堆叠的物品挤着,只露出了全家福的一小半。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笑望着镜头,女人带着大大的墨镜,墨镜右下方那颗红色的小痣分外惹眼,而男人……
刹那间,任佳只觉空气中倏然冒出了一双看不见的大手,那手又狠又有力,裹着灼热的气流狠狠钳住了她的喉咙。
原来,向奶奶口中的那个畜生,正是她的儿子、陈岩的父亲。
*
包扎完毕,任佳道了谢,刚准备起身离开,向奶奶已经先她一步,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
“小佳,你这伤口,是不是得去打个疫苗?走,奶奶带你去。”
“不用不用!”任佳头摇得像是拨浪鼓,“那只小狗是吓急了才张嘴的,不会是主动咬我的。”
向奶奶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任佳立刻又补了一句:“奶奶我没骗你!今天早上它还傻兮兮冲着我摇尾巴呢,它真的是被吓到了才张嘴的,平日里挺正常的。”
“真的?”向奶奶犹豫片刻,又道,“那你等等,老爷子这些天去参加老兵聚会,人还没回,就给家里寄来了不少当地的特产,我给你拿点儿回去吃。”
“别别别!”任佳连连摆手,“不用麻烦了奶奶!”
“别客气。”向奶奶语气不容置喙,“我去厨房拿,小佳,你就在这儿等我。”
说完,还不等任佳作出反应,她就蹒跚着出了卧室门。
房间霎时静了下来,任佳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走,她能感受到向奶奶的情绪,那是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自责,而她,也因为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心思,心底升腾起了几丝相似的愧疚。
安静等待的时间,她观察起了周围的环境。
陈岩家是宽敞的三室,比她家大上许多,任佳也是进了门才知道,原来,即使是两栋紧挨着的居民楼,房间户型也很有可能大不一样。
但他的房间倒是简单。
一张床,平整的水洗灰棉被,看上去没有丝毫温度;一张桌子,桌上物件寥寥,像是家居馆里随意而无用的陈设,天花板上的顶灯则亮得有些刺眼,更将白晃晃的家具勾得棱角分明。
就好像,这根本不是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而只是一个无所谓的中转站、一个随时就能干脆弃下的落脚所。
“小佳。”
怀揣着鼓囊囊的布包走进门时,向奶奶脸上终于多了点儿笑。
沉甸甸的布包被塞到手里,任佳低头,闻到一阵香味,看见油亮亮的风干腊肠,脸上不由又热了几分。
腊货是不少老人们每年春节前夕都花费大力气灌装风干的,不难想象,向奶奶给她的都是自个儿也稀罕得不行的东西,任佳自觉不该拿。
“其实不用的……”
任佳还想拒绝,向奶奶已经不由分说地把布包塞到了她手里。
“对了,这些你也拿一点。”
一边说着,向奶奶颤着手,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包未拆封的纱布和消毒水,一并递到了任佳怀里。
“伤口不能沾水。”向奶奶严肃嘱托道,“记住,千万得勤换。”
任佳乖顺地应了下来,一低头,看见了抽屉里黑框照片的全貌,又是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小男孩凝望着镜头的黑眼睛里仿佛盛满了稀碎的光星,笑得天真而烂漫,和如今的陈岩截然不同。
*
热卤浓郁的香味飘满整个房间时,任佳已经坐在书桌旁,认真订正起了上午做完的试卷。
“佳佳,买回来了!”
胡雨芝高举着手里的袋子,兴高采烈地进了门。
一边说着,她几步走到卧室门边,见任佳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立刻又敛了动静,似是生怕打扰到她一般,悄无声息地踱了回去。
*
余光瞥见胡雨芝走远,任佳才小心翼翼地舒出一口气,心不在焉地放下了手里的笔。
说实话,她自己都没预料到她会这么紧张,藏在口袋里的左手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干燥柔软的纱布早已沾上了几丝粘腻的湿意,虎口处仍在隐隐作痛,任佳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直到厨房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她才终于敢伸出那只缠满纱布的手,有些惆怅地望起了窗外的风景。
就算伤的是左手,一直藏在口袋里也不是办法,过不了多久还得出卧室吃饭,胡雨芝迟早会察觉到异样的。
可任佳实在是不想让胡雨芝知道这事儿,她清楚妈妈对自己有多紧张,因此,也才格外害怕。
*
窗外,碧绿的樟树叶被阳光燎上了一层暖融融的细边,树叶随风轻摇,细边向外缓缓拓展,凝成了任佳视线里几个摇摇欲坠的圆形光斑。
任佳看得眯起了眼。
她记得,桃江岛总是艳阳高照,不论在何时抬起头,向上望去,每一处幽绿繁密的枝叶间隙,都盛放着一颗金灿灿的太阳。
记忆中的金色光亮仿佛越来越刺眼,又一次,任佳听见了小女孩伤心无措的嚎啕大哭,也看见了胡雨芝那张比如今年轻许多、同样也严肃许多的铁青面孔。
那是她有记忆以来和胡雨芝爆发的第一次争吵,而事情的导火索,正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
和每一个处在童年时期的小孩一样,任佳也有过偶遇路边刚出生的可怜小狗,便再也挪不动脚的时刻。
那时她几乎想尽了她能想到的一切办法:灰头土脸地满世界为小狗寻找安全的庇佑地、偷偷翻出家里废旧的棉絮给小狗做窝、竭力省下本就寥寥的零花钱给小狗买吃食……
所有可以由她自由支配的时间都用来和一只偶然相遇的小狗绑定在一起了——大人们总是认定,孩子们的喜爱不过是贪图一时新鲜,根本当不得什么正儿八经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