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为什么她每次见了陈岩都是这幅进退不得的死德性。
幸好,任佳还记得小学老师教过的人生哲理:尽量不要撒谎,但万一撒了谎,最好还是学一下怎么用一个谎来圆另一个谎。
于是,任佳小声解释了起来:“我嗓子有点疼,先回去喝口水!”
说完,还没来得及看清陈岩的反应,她就迅速跑回家,砰一声关上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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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除开昨日那顿沉默的烤肉,与陈岩打交道的其余时刻似乎总有些混乱,就如同今日早晨,两句怪异的寒暄过后,任佳竟觉得接下来的一整个白天都很难捱,她甚至想,如果不是一大早就遇见了陈岩,说不定她这一天还会好过一点。
不过,倒是有两个时刻,虽然比蜻蜓点水还要短暂,却让任佳感到了满当当的雀跃。
一个是午饭过后,任佳坐在窗边看书,听见向奶奶喊了声早点儿回,又听见自行车锁链发出的金属碰撞音,于是她屏着呼吸拉开了窗帘一角,看见陈岩背着大大的画架,轻轻一跳就跃上了红色单车,风把他的蓝色外套吹得老高。
再一个是黄昏时分,预想中单车落锁的动静迟迟未来,任佳于是小心翼翼探出了脑袋,过了一会儿,巷子里忽然传来了几声欢快的小狗嗷嗷叫,任佳立即趴回到书桌上,侧耳聆听了起来,她听见向奶奶慢悠悠地出了门,语气无奈。
“陈岩呐。”老人的声音分外悠长,“你怎么又把纪行迟领走的狗拐回来玩了?”少年的回答则铿锵有力,“还能为什么?它喜欢我呗!”
任佳噗嗤一下就笑出了声。
鬼使神差的,直到傍晚,这两个画面还在任佳脑海中不断闪烁,要不是胡雨芝忽然扯着嗓子叫起了她的名字,她很有可能会发呆发得入了定。
彼时,胡雨芝已经洗完了澡,正一边记着账,一边问起了任佳第一次月考的结果。
“还没出呢妈妈。”任佳走出房间,“徐老师之前说是下周五,到时候就知道了。”任佳笃定自己达不到胡雨芝的期望,越说越没底气,胡雨芝却一下子开心了起来。
“蛮好的。”她从一堆账本中抬起头来,“等到清明一到,我就回家扫趟墓,去看看你爸,顺便让他知道他闺女在前海一中也一点儿不比别人差,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你爸那时候就盼着你把书读好,走出去,见大世面。”
“记得。”任佳鼻子发酸,忽然觉得妈妈的声音变得很不真实。
“记得才怪。”胡雨芝又笑,“你那时候就是个小萝卜头,哪里记得他任峰那些喋喋不休的唠叨?”
任佳没再反驳,拿过纸笔,沉默地帮胡雨芝对起了账。
可她什么都记得,甚至,随着一天天长大,过去的画面反而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晰,就好像,当某一个特定的时刻来临,记忆就会如同血脉一般,自然而然地繁衍至下一代。
甚至到如今,胡雨芝已经很少再提及过去了,她却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想起那个雨天。
任佳的爸爸任峰,和很多因意外而离世的人一样,死于一场雨天的车祸。
那一天,任峰和胡雨芝开了辆二手车,载着满车的零件往家里赶,他们打算做点五金生意,在岛上倒腾些轴承、把手、插销之类的小零件,那天风大,因此任峰车开得格外谨慎,只是他顺利行过了海风呼啸的半山弯道,却没躲过一辆酒驾的大货车。那时,胡雨芝正核对着手里的进货单,小任佳则蜷在胡雨芝怀里安睡,当货车如巨浪般向他们疾速驶去时,任峰猛地打了把方向盘,牢牢把母女二人护在了身下。
那一刻就是永恒的离别。
时间或许真能淡化一切伤痛,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胡雨芝哭的次数渐渐少了,提起任峰时的表情也慢慢平和了下来,任佳开始试着去相信,回忆和现实,或许真可以像两条河流一般泾渭分明,直到后来某一年的除夕夜,宾客散去,她猛然发现,不论逢年过节还是亲戚来访,胡雨芝从未让自家餐桌上出现过哪怕半滴酒。
任佳那时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巨恸之下,从来都只有一条记忆的河,纵使它寂静无声,也会沉默而决绝地淌满岁月的河堤。
任佳素来不擅长开解人,更不懂得要如何去拂平一些早已不再流血的伤口,因此,她只好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竭尽全力不让胡雨芝对自己失望,胡雨芝向来把成绩看得比天还重,她便也理所当然地把成绩看得比天还重。
尽管任佳知道,在不少人眼里,她就是个只会学习的无趣书呆子,可那又怎样呢?她总有一天会去到远方,成为妈妈口中那个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人。
只是,多远的地方才叫远方?行过多少远方才算见过世面?任佳对此懵懵懂懂,但,大抵这些也并不重要,她清楚,自己从来都只有这一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