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烛影摇曳,袭人呆坐在熏笼旁出神。
她想起白日里贾宝玉说出的话,对着她一口一个“袭人姑娘”,又说什么“不好用丫鬟的私房钱”,竟全然不顾平日的亲密情谊。虽然是气急之下的口不择言,却也让人焦躁不安。原来,在宝玉心中,仍旧是拿她当一般丫鬟看待吗?
秋纹笑着凑过来,悄声说道:“日里的动静瞒不得人,老太太果然打发人过来问究竟。是麝月过去回的话,宝二爷亲口叮嘱过,只说他失手打碎了茶盅,其余一概不许人提起。”
“是宝玉能做出来的事。”袭人懒懒想道。贾宝玉若是细致起来,那爱惜女孩的功夫能做到十分。
秋纹急于向袭人卖好,见袭人懒懒的不说话,想了一想,又凑近了些,神神秘秘说道:“我方才听说了一件事。日里咱们都不在,晴雯在外头廊下绣花。宝二爷也不知道发哪门子疯,径直过去问晴雯要不要管账——”
她见袭人两眼发直,只当袭人没回过神来,赶紧解释道:“我的好姐姐,这管账还能管哪里的账,自然是咱们屋里了!”
袭人一口气憋在胸口提不上来。他们竟然敢!她先后服侍过贾母、史湘云、贾宝玉三个人,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费了多少心思才有了今日的地位。贾府上下哪个不夸她温柔细致把宝玉屋里打理得井井有条?难道因为她这么区区一次办事不和贾宝玉心意,所有功劳荣耀就要尽数抹消了吗?还有那晴雯!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管账!
“姐姐猜猜看,后来如何?”秋纹有意卖关子,笑嘻嘻问道。
袭人看着秋纹笑嘻嘻的模样就忍不住想啐她几口。没有眼色的东西!既是要卖好,就该索性做了全套,叫人舒舒服服挑不出毛病来、心悦诚服感激才好。如今秋纹既要向她卖好,偏偏还在这要紧关头吊她胃口,逼她开口相求,这就如同吃了个苍蝇,虽然迫于无奈,只得委屈自己吃下去,日后想起来却难保不恶心。怪不得秋纹一直得不到重用呢。
袭人心中虽不满,此时也不得不受秋纹拿捏,压抑住那些不快,面上浮现出笑容,声音也刻意轻快了些:“我的好妹妹,你快告诉我,后来怎么样了?今后咱们是不是该问晴雯拿月钱了?她长得虽好,却活脱脱一副娇养的小姐模样,连称银子的戥子都不会看呢。这可如何是好?”
秋纹见袭人一副和她很亲近的模样,心中受用,得意道:“听小丫鬟说,晴雯当场就给拒了,袭人姐姐只管放心,这管账的差事无人能和你抢的。”
袭人长出一口气,面上却笑着道:“瞧这话说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想了想忍不住又道:“想不到晴雯居然转了性子,竟不似从前那般张狂了,也懂事了。”心中疑窦丛生:这么好的机会,若是换了她自己,肯定会顺水推舟,欣然相从,那晴雯也是个心气高的,怎么就给辞了?是欲迎还拒?还是想耍别的什么花招?茜雪在这里头有没有出过力?一个晴雯,已是咄咄逼人,再加一个对她恨之入骨的茜雪,就更难缠了。
袭人心中有事,见那秋纹似乎还想和她话家常,只得忍住不耐,勉强附和,转头却看见帐幔外墙上的挂钟已是指向戌末亥初时分。
若是平日,这个时刻就该催着宝玉安置了。可是她今日刚和宝玉吵过一场,她还赌气掷了钥匙。贾宝玉也余怒未消的样子,不似平日里那么粘她,也未特意寻借口前来和好,只管在外屋命人焚了一炉沉速香,又持了一卷书,独自坐在书案前,装作一副用功读书的样子。这般情形,正是僵持不下之局,袭人怎好主动前去俯就?
袭人心念转动,尚未拿定主意,忽见麝月拿着那把管账的钥匙走了过来。
袭人心中一紧,想起自己盛怒之下掷了钥匙,其后却不知道钥匙去哪里了。原来竟然是麝月趁机收拾了吗?难道她也有意争那管账权?
袭人尚未开口说什么,麝月却将那钥匙径直递与袭人,面色平静,举止自然,就如同不知道白日里有过一场关于管账权的争执那样。
“日里见你丢了钥匙在地上。我怕这屋里人来人往说不清楚,就趁机锁了柜子收了钥匙。”麝月道,“你赶紧看看,千万不要少了什么才好。”
这才是会说话的呢。言语里把一场争执尽数抹了,轻描淡写之下,已是表明了拥立袭人管账的立场,且归还了钥匙,造成既成事实。此时的袭人,便如同陈桥兵变中被黄袍加身的皇帝一般,不消纠结是非,也不消再同别人争抢,只需要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收了那钥匙,继续顺顺当当管账就是了。
以袭人之胸有城府,此时也忍不住想对麝月表达一些善意和感激。正在这时,麝月突然悄声说道:“已是戌末亥初了,平日这个时候,二爷该安置了罢。”
袭人点点头,心情愉悦。她心想麝月果然是个有眼色、会说话的。若是麝月这时候开口,催她去伺候宝玉安置,她有了台阶下,也就顺水推舟去伺候宝玉,和他和好了。她也盼着麝月这么说。她心中突然生起一些期待和预感。
但是这些期待和预感落空了。麝月继续悄声说道:“二爷只怕这时候还在生气呢。不如你今夜休息一夜,我替你值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