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平芝枕手歪在床上,伴着幼儿的诵读,织布机年久失修的钱七声想着事,忽听到粼粼车声断在了门外。他一头爬起来,果不其然是苏星回来了。
“哟嗬!”见她昨日才回,此时又来了,苏平芝准备呛她两声,一串丁零当啷的铜钱先滚进怀里。
“去帮我租一匹马来。”苏星回回头吩咐厮儿把马车停放妥当。
苏平芝看不明白她的意图,“你带着马,装什么疯。再说近年战事紧迫,马市大涨,我上哪给你租马。”
苏星回斜眼看他,“你混迹市井,还要我教你办事。二十二,你就不想迁出这里,再回苏家去?你荒废了不要紧,别拖累弟妇和孩子跟你蜗居在此。”
瞟到往这望来的妻子,再转眼看到两个年幼的孩子,苏平芝想到自己再不济,当时也是国子监太学的荫生。缘何到他这里,儿子只能念个不入流的书院。
他一时给噎住,转身进屋,裹了件厚沉的袍子就出了门。半晌后回来,牵了匹杂毛瘦驹给她,“你上哪去?”
他随口问,并不是一定要她作答。骑在马上的苏星回还是道:“灵汝郡。”
苏平芝在想那个地方去做什么,苏星回已在元氏的挥手中策马扬鞭。他轻蹙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时,忽然心灵福至。
灵汝郡,灵汝刺史,韩膺韩抒意。
这一天的神都尚且沉浸于新年,依然热闹喧嚣,洋溢节氛。但时光匆匆,天光不时便暗,至傍晚时分忽然落下一场急雨。
宫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笼罩,阴翳经久不散,地上飞溅的雨水瞬间落湿了宫人的袍角。
内宫中掌满连枝灯,璀璨的烛火照耀着庑殿的四壁,又在疾风骤雨中鼓颤,拉扯出一道伟岸巨影。但斜倚案后龙床之上的主人身形修长,并不魁梧,甚至年迈体虚。
女皇手搦玉管,眼前翻开的凤纸许久未动。侍立案旁头插凤钗的女子余光微瞄了多时,在灯盏的阴影中缓缓垂下她雪白的颈,候着这道诏书今夜的命运。
猊炉吐香,四下寂静,只闻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稍时,女皇将身坐起,执笔落下朱批。
风也至此停住,烛焰映衬龙颜,现出这位帝王风烛残年之象。
滂沱夜雨顷刻间淹没了甬道,月白凤裙从殿槛内摇摆而出,至外与一双侵得半湿的皂靴相撞。那人朝她揖礼,与中官趋入内殿,但昂首时脸上一双环眼逼人。
薛令徽不曾见过,留心看了数眼,转出长廊。一名中官面色焦灼地等在尽头,见她身边侍从环绕,不敢张声,只是近前。
薛令徽轻抬纤指,在他寒颤不停的衣袖写下一个“曹”字,然后轻摇螓首。示意不可说,但已不言而喻。
中官陡然就松了一口气,颤手擦去额上滚落的汗滴,朝众星捧月的背影不住拱手。一直目送这位冠绝一朝的女尚书走入漫天风雨,像雨夜暗放的百合。
年初四,雨收云出,神都迎来惨淡的天气。
出京往京畿道的方向,数骑飞驰了一夜,又争相爬上杂草丛生的山路抄走间道。众人气喘吁吁,依然不敢停歇喘息,裴彦麟几次勒马远眺,都难以看清官道上的动静。
大家以他为支柱,时刻关注他脸上情绪,然山荫遮掩,只看他绷紧唇角,一言不发。
他们一行二十人不免忧心忡忡,马不停蹄地往山下疾奔。驰上官道,行走最前方的玄衫青年忽然欣喜地出声,“舅父,阿耶的车乘就在前面。”
一列车马正往他们这边驰来,掀起黄尘掩盖视线,但车马装饰金玉,裹以漆布,不难确认身份。吴王奔走官道,仓促之余也不忘顾及身体,只有他们一行人累到半死不活。
裴彦麟心中暗嘲,和侍从纷纷落下马鞍。青年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拦截在车架前,飞身下马,进了那车,片刻就请下车中的主人。
吴王浑身肉颤,灰头土脸,形象全无。面对裴彦麟,他也隐觉愧疚,“不是我不与你商议。曹王私宅搜出了百件甲具,过了寿诞指不定就要人头落地,我也怕极了,哪还静得下心。瑞成,我当时也听信了馋言,京畿道至今还有——”
“大王。”裴彦麟眸色微沉,出声打断,“请回府再议。昕儿,扶你阿耶上车。”
吴王如此招摇地离京,陛下的疑心那般重,岂不起疑。钜鹿郡王李昕到底比他阿耶头脑清晰,“阿耶不要惊慌,回京自有定论,眼下切莫轻举妄动。”
众人满载风尘,都已疲惫不堪。但他们深知不能继续停留,顾不得一时半刻的劳累,只竭力希望吴王尽快回京,做好寿诞的准备。至于可能会面临的灾祸,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劝回吴王,两方人马重新整顿安排,仍分作两拨,彼此错开,前后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