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彤云越聚越密,到了后半夜果然下起雪,细细密密,如筛盐,如飞絮。
元曦从书房出来的时候,远近的屋舍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白。
风刮着雪霰子打到脸上,微微刺痛。
因着大火,头先的小院是不能住了。窃蓝和银朱正忙着收拾偏院,供她起居,地上大大小小摆满了樟木箱子。
见元曦神色不对,窃蓝忙迎上去,担忧问:“公主怎么了?可是同殿下吵架了?”
元曦自嘲一笑,“我和他不是一直都这样?”
窃蓝被噎得哑了声,支吾半天,才道:“那公主还打算离开吗?”
元曦垂了眼,默不作声。
“干嘛还离开?”银朱抱着鸡毛掸子跑过来。
“殿下都发话了,说不会治您的罪,也不会让您去和亲。公主您以前是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连马车和行李,殿下都给您预备好了,明日就接您回宫,奴婢想帮忙都插不上手。
“奴婢就说,殿下不会不管您的。前儿奴婢还担心皇后娘娘会把您怎样,愁得整晚睡不着觉。现在好了,有殿下在,谁也不敢欺负您,您就踏踏实实在宫里头享福吧!”
……
她犹自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两眼弯成月牙。
元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想起刚才书房里所谓的“接您回宫”,禁不住冷笑,“宫里有那么好吗,你就那么喜欢?”
银朱被问住了,眨巴着眼,有些茫然,“宫里难道不好吗?吃穿不愁,又冷不着冻不着的,多好啊。”
元曦扬了下眉梢,不置可否。
是啊,世间最繁华富贵的地方,人人心向往之,有什么不好的?
只是她不喜欢罢了……
*
今夜实在太晚,简单梳洗罢,元曦便让伺候的人都回去歇息。
可她自己却无甚睡意,披着氅衣,独自靠坐在窗边赏雪。
偏院不及她原先的院子奢华,但胜在精致。尤其是院子当间儿的一株高大的海棠,眼下虽还不是花期,枝头却系满了红绸,风一吹,便潋滟如火。
这样的“花树”,宫里从前也有,都是元曦装扮的。
她过去也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喜欢红色,喜欢海棠,喜欢世间一切热烈的东西。后来被卫旸挖苦了一通,才不再做那些幼稚的事。
宫里的绸子都已经全部拆完,没想到这里还留了一株。
不过应当也留不久了。
毕竟整棵树、整座园子,都是卫旸的,他想怎么处理,她都没法置喙。
就连“元曦”这个名字,也是卫旸给她取的……
这么一想,自己还真是一点也没法离开他。
元曦苦笑了下,忍不住咬紧下唇。
恍惚间,她又想起那个海棠满开的春夜,第一次遇见卫旸的时候。
彼时她还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姓,元。
靖安侯元氏的“元”。
她家祖上乃是锦官城有名的军武世家,累世功勋,威名赫赫,直到一起谋逆案,才招致抄家灭族,满门倾覆。
母亲怀她的时候,正在被流放的路上。
父亲在充军途中身亡的消息传过来,母亲急血攻心,以致早产,虽拼死生下了她,自己却是随父亲去了。
当时母亲身边的亲眷,死的死,逃的逃,就只剩一个老嬷嬷。
老人家年过半百,目不识丁,取不出什么风雅的名字,又不愿同乡野村妇那般,随意拿个猫儿狗儿的贱名委屈她,便索性从了这个姓,唤她“元元”,盼她以后的人生能圆圆满满。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
她十二岁那年,老嬷嬷走了。流放地的小卒为了一坛酒钱,把她卖给人牙子。几经辗转,她来到了帝京,却是落入林家,成了“神子”,被带去野狼谷。
那是个吃人的地方,表面上看,不过一个寻常狩猎地,实则却是名门贵族消遣人生的暗场。捕猎的是猛兽,被猎杀的则是活人。说是活到最后的人可享黄金千万,然这么多年,就从未有一人能活着从那里出来。
可他们管那叫“仙境”。
“神子”们在山林中绝望惨叫,为一线生机互相残杀。看客们则怡然坐在高台上欣赏,下注赌谁能活到最后。有时兴起,还会亲自驾马,挽弓搭箭,同狼犬一起围猎。
就是在那里,她遇见了卫旸。
十五岁的卫旸。
没有锦衣华服的奢华,也没有万人拥趸的气势,就只有一身褴褛,满面风霜。同牢笼里的每个人一样,却又跟他们不一样。
即便落魄为奴,他也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所有人都在痛哭,为即将到来的可怕命运绝望。身子尽力往墙角缩,奢望靠这点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只有他,孑然坐在小窗下,仰头望着山岚间冉冉升起的朝阳,不哭,也不躲。
满身腌臜,却又纤尘不染,举手投足间的尊贵风仪,元曦从未见过。
晨曦洒在他破败的囚服上,也能漾起几分仙气,煞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