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趁着没人注意,又偷偷溜回到院子里。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屋子里飘出阵阵饭菜香气。院子里的十几张桌子旁已坐满了前来赶礼的村民,钱串子倒了产生的恐惧很快被美酒佳肴给冲淡了。
我们仨坐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前,同桌的是一群妇女和小孩。她们没有过多的注意我们,只是边嗑瓜子边低声说笑。
在天色完全黑下来的一刹那,有人将门口的钱串子点着了,于是火光照亮了整个院子,连白炽灯泡的光亮都被火光压制下去了。临时用来代替瓷盆的一个大铁槽里也燃起了大火,几个帮忙的村民将黄纸扔进铁槽里,火光映照之下,黑灰四散飞舞,情景颇为诡异。
吴家的亲戚在吴全有的带领下,在火盆前排成一排,象征性的哭泣了几声,然后宣布仪式结束。于是四周响起了开啤酒瓶盖的声音,以及毫不避讳的咀嚼声。
我一直在研究桌子上的红烧狮子头。老实说自从回到家乡以来,还没有好好吃一顿饭。虽然我对白事的宴席在心理上还有一丝不适应,但是此时此刻,狮子头对我的诱惑占据了我整个大脑。
但是,就在周围的村民们纷纷开始动筷之际,也就是我刚刚拿起筷子准备伸向狮子头之时,盘子里的四个红烧狮子头瞬间就不见了。等我回过神来,四个狮子头已经落入四个村妇手中的塑料袋之中。然后桌子上的烧鸡、排骨、肉丸、肥肠等硬菜纷纷不见了,她们将整盘的菜肴倒进塑料袋中,最后只剩下几盘凉菜和素菜。
就在我和陈佳阳目瞪口呆之时,大飞已抢了一盘黄瓜拌花生米,正想开口大吃,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胖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伸手在盘子里抓了一把花生米,大飞抬头看到胖孩子还沾着鼻涕的手,喉咙间“噢”的一声,差点吐了出来。
这种肆无忌惮的打劫让我心情恶劣,没有想到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原本纯朴的红白宴席竟然恶劣到如此地步。我有些尴尬的看了陈佳阳一眼,小声说:“白事的宴席没什么人吃,他们是拿回家喂猪的……”
陈佳阳扁了扁嘴,低声说:“我也没想吃。其实城里现在也这样,一开席桌上的菜基本就没有了。”
大飞恶狠狠的瞪着那个胖孩子,只是那个胖孩子毫不在乎,后来直接把大飞面前的整盘黄瓜拌花生米都拿走了。
这时邻近几桌上的饭菜也大都被倒进各种塑料袋中,剩下的也都被划分了势力范围。男人们开始拼酒,女人们开始说笑。在黄纸燃烧发出的噼噼啪啪声中,喧嚣的人声和说笑声让人产生一种虚幻的错觉,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真实起来。
这时门口的大路上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然后又走过来五六个人。坐在门口的几桌人纷纷站了起来,正在酒桌前敬酒的吴全有也迎了上去。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村里的李书记和治保主任崔明友等村里的干部到了。
吴全有将李书记等人让到事先留好的一张桌子前,那张桌子上的酒菜倒是纹丝没动。李书记端着一杯酒说:“今天各家各户基本上都有人在这儿,有几件事我说一下哈。首先,高主任走了,对咱们村是一个大损失,是一个大损失,过多的话我也不说了,就是希望吴会计化悲痛为力量,继承高主任的遗志,把村里的工作做好!
“第二件事,高主任不在了,可是村里的妇女工作还得做,所以下一步咱们得选新的妇女主任。大伙儿回家都好好想想,选谁不选谁,心里先有点谱。第三件事,就是二队老温山头塌了一个边,崔主任带人给清理了一下,可是呢这只是临时措施,要彻底解决,最好的办法是在老温山头砌一圈墙。村里准备拿钱办这件事,先向大家征询一下意见。”
李书记话音刚落,底下就有人喊:“凭什么啊?!修老温山头干啥让村里出钱?要修就让老马家、老陈家、老刘家出钱,就他们三家住在那块儿,要修就让他们三家拿钱!”
“你放屁!”
一个中年妇女跳了起来,我定睛一看,正是那天和马老太太吵架的陈家大儿媳妇,刚才在人堆里没看到她。只听她大声说:“那山头没人要,现在是村里的公有财产,又不是我们三家的。山塌了压了俺家的地俺还没让村里赔呢!修山头是给村里修,不是给俺三家修。书记村长都没说什么,你在那里放什么圈儿屁?!”
各个酒桌边都响起了窃窃私语声,大多数人都不同意村里出钱修。李书记拍了一下桌子,指着最先出声反对的那个村民说:“王老大,你看你个熊样!就你吵吵的起劲。去年你家后山塌了不是村里拿钱给修的吗?那时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拿钱?你有空管管你那帮兄弟是正经儿,王老六现在还在派出所蹲巴篱子,你们家老三天天偷鸡摸狗,你这当大哥的还有脸在这吵吵?!”
崔明友站起来说:“其实村里修老温山头,不光是为了老马家、老陈家还有老刘家。镇里现在统计各村自然灾害地质情况,咱们先把老温山头报上去,砌墙的钱镇里会专款专报,村里的钱不会有损失。而且修了老温山头后,其它各队地质灾害地点也可以报上来,镇里统计后再安排村里统一修复。这个大伙儿都可以放心。”
王老大刚才本来已经被李书记骂得抬不起头来,这时总算找了个台阶下,大声说:“还是崔主任说得好,要是崔主任早这么说,我刚才也不会放炮了。”
我低声对大飞说:“还是崔主任有水平啊!”
大飞说:“那是,全村人都服他,书记村长就是个屁!”
人们又开始吃喝起来,贺校长颤颤巍巍地走到李书记那一桌,顺势一屁股坐到桌旁,端起不知道是谁的酒杯“吱溜”喝了一口,说:“高华啊,是个好人啊,不该这么早走啊!”一边说还一边抹了几下眼睛,活脱脱一个贾珍。
同桌的几个老娘们低声骂道:“这个老扒灰的,跑这里来恶心人,我要是吴全有,早拿菜刀把他剁了!”
李书记那一桌也都挺烦贺校长,但是老贺像钉子一样坐那就不走了,撕下两个鸡腿张口大嚼,碗里还抢了三个狮子头。大飞低声对我说:“这个老混蛋,一会儿我先躲一躲,今天晚上我要是送他,我自己的良心都会骂我是一个王八蛋!”
“砰”的一声巨响,院子里顿时变得寂静无声,人们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只见吴全有站在李书记身边,脸色铁青,他的脚边摔了一个啤酒瓶子,酒水在地面上翻腾着白沫,发出奇怪的丝丝声。
酒席随着这个被摔碎的啤酒瓶子发出的巨响终于结束了。村民们纷纷告辞,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心满意足的走了。剩下的十多个村民都是村里公认的大能人,在红白事的宴席上充当管事人和服务员,当然他们事后也能从主人家获得一些报酬,这是本地多年来的习俗。他们手脚麻利的收拾桌椅,很快院子里的酒桌都被统一收拢到院子东侧一片空地上,地上的垃圾和桌上的剩菜、汤汁也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而且这些垃圾剩菜随后就被倒进猪圈中,做为猪饲料得到了再利用。
不到半个小时,吴全有家的院子已经变得整齐而干净。
小舅起身要走,看我们仨站在一边没动,他冲我招了招手说:“还不走啊?”
“我等会儿再走,您先回去吧。”我小声说。
正屋门前摆起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酒菜,又点起两支巨大的白色蜡烛,放了六个馒头。这就是给死者在家中最后一次享用的酒席。
桌子前铺了一张席子,两个村民在上面铺了厚厚一层草木灰,然后很仔细的用木棒将草本灰扫平。
留下的人都到主屋左侧的房间去了,高华生前和吴全有共同生活的右侧房间是留给今晚死者还魂的。
院子里的灯光都熄灭了,只剩下桌子上两根白色蜡烛发出的淡黄色的光,在夜色中微微跳动。
我原本想和大伙一起挤进左侧的堂屋,但是看着那些村民奇怪的眼神,我还是退缩了。而且老贺和王老大等几个醉汉也随着几个老娘们挤了进去,我就更不愿意进去了。趁着没人注意,我冲大飞和陈佳阳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悄悄的溜出院子。
“你不是说要留下吗?”
一出院子,大飞就焦急的问我。
“你没看那几个人的眼神啊?恨不能把我们吃了,明显是不欢迎咱们。再说了,老贺也在里面,你想和他挤一个炕头啊?!”我没好气的回答说。
大飞立即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想,绝对不想!”
“下一步咱们干什么?”陈佳阳问。
我指了指柴堆后面的小山坡说:“咱们先到山坡上,从那里能看到大半个院子,方便咱们观察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