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气,雪下了一日又一日,屋里连个火盆都没有,冻得双脚冰冷,甫一站起,双腿如被钉入冰棱。
初夏忍着僵冷,环顾四周,屋子破旧简陋,窗户糊的窗纸已被吹破,风从四面八方灌入。这么艰苦的环境,没把原身母子冻死,真是个奇迹。
暖和点的被子都被原身拿去给母亲萧氏取暖了,初夏没法子,爬上了床,厚脸皮地抱住穆千玄,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取暖。
因为她也冷。
难怪原身那么迫切地想要离开盛家,盛家这是打了让她们母子死的主意。她毕竟是盛家的二小姐,那些婆子们敢这样克扣她们母女二人的日常物资,显然是盛家老太太的默许。
穆千玄身上比她略暖和些,他受了伤,短暂地醒来后,没一会儿,陷入沉沉的梦乡里。
初夏盯着他的侧脸。
《倾世小医仙》这本书用了很多华美的溢词来描写穆千玄的长相,如果非要用一个词语来总结,初夏想到的第一个词就是白璧无瑕、轻云出岫。
这位少年剑侠长年居于将军陵,少见阳光,肌肤少了点血色,也正因此,他的气质干净得就像是昆仑山颠洁白的雪,亘古长空里不染尘埃的明月。
拥有这样的顶级美貌和资质,又出身奉剑山庄,本该顺风顺水的一生,却情路坎坷。
由于盛初夏的横插一脚,穆千玄与阮星恬感情线的曲折用山路十八弯形容都不过分。然而与他曲折的感情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意气风发的事业线。
穆千玄凭着神剑斩春,年纪轻轻就声名大噪,一举诛杀祸害了江湖几十年的女魔头楚绣绣,铲除离火宫,驭龙台上被众人拥护为新任武林盟主,开启属于穆千玄的神话时代。
初夏回顾着原书里的剧情,不知不觉,眼眸轻阖,意识渐渐模糊。
睡在她身侧的穆千玄,却在睡梦里皱起眉头。
*
泼天的血色,与满目张灯结彩的绯红融在一起,浓得仿佛会流淌。穆千玄身着喜服,按住腰间的伤口,拄着斩春剑,踉踉跄跄地奔逃着。
一道人影悄然堵住他的去路。红色的嫁衣,火一般地在他的瞳孔里燃烧,绣着金色凤凰的衣摆,在夜风里扬起残忍的弧度。
“星恬。”穆千玄咽下喉中腥气。
阮星恬举起手中染血的匕首,向他刺来:“你去死吧。”
穆千玄挥出斩春剑,在她腕间划了一剑,声线嘶哑:“为什么?”
“因为你本来就该死。”阮星恬的恨意浓稠似血,恶狠狠地咬着牙,像是要将他吞吃入腹,“楚绣绣的儿子,生来就是有罪的。”
画面突转。
湛蓝晴空悬着炽烈的金阳。
穆千玄跪在审罪台上,头发披散,头颅微垂,舌尖舔着干裂的唇角。
掌管奉剑山庄刑律的师叔无情地念道:“穆千玄,离火宫宫主楚绣绣之子,混入奉剑山庄,别有用心,即日起,挑断手脚经脉,废去毕生所学,钉入七枚腐骨钉,逐出奉剑山庄,永不召回。”
台下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他就是楚绣绣找了十八年的儿子,楚绣绣为了找他,人不人,鬼不鬼,疯了足足十八年。”
“是他杀了楚绣绣,亲手弑母,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他还有什么脸去见楚绣绣和陆承。”
陆承是楚绣绣的夫君,他的生身父亲。
被废除修为、钉了七枚腐骨钉的穆千玄,躺在阴冷的地牢里,身下血流如注。昏黄的油灯破开重重黑暗,照出打开铁门走进来的两道人影。
少年腕间的伤口血肉模糊,忍着剧痛,颤颤巍巍抬起手臂,想要抓住师父的衣摆,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师父和师娘收养我,真的只是为了利用我?”
师娘虞思归狰狞地笑着:“这是你和楚绣绣那个贱骨头的报应。都是楚绣绣!是她!你要怪就怪她好了,是她害死我的笑笑!我的笑笑死时才只有五岁,她那么小,那么娇贵,却因为中了楚绣绣的断魂掌,皮肉寸寸剥落,足足痛了三个月才咽气。”
虞思归咬着唇瓣,齿间泛着丝丝猩红:“唯有你们母子相残,方能解我心头之恨。你可知道,楚绣绣咽气那一瞬,发现杀了她的就是她和陆承的儿子,她的表情有多令人快意。”
原来他在奉剑山庄的十八年,是虞思归和祝长生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场复仇,穆千玄身在人间,如入地狱。他昏昏沉沉地爬着,痛到极致,笑出了声,喉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别笑了,难听。”有人在他头顶说道。
“你是谁?”
“我?我的名字早已忘了,他们都叫我鬼医,不过,我可不是鬼。臭小子,算你命大,被我从乱葬岗捡回来。”灯烛燃起,摇晃的烛火,笼着持灯之人的面容。
那人阴森森地着一身黑,整张脸都是刀剑划痕,虽然恐怖,却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要顺眼许多。他摇摇头,惋惜地叹口气:“下手折磨你之人太过心狠,你的身体已经毁了,纵我有无双医术,也只能再延长你寿命两年。”
“两年,够了。”两年足以让他,将所有害他的人都送进地狱。
“是谁将你折磨至此?”鬼医好奇问道。
“一个我曾经视若生母的女人。”
鬼医了然:“地狱里走过一遭,重回人间,就是新的开始,这里的竹楼是我亲手建的,往后你就以楼为姓,给自己取一个新的名字吧。”
穆千玄经脉寸断的手,虚弱地在床单上划着。鬼医凝眸细看,他划的的正是“厌”字。
一个“厌”字,总结了这荒唐可笑的大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