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楼的歌女从来不歇,丝竹扰扰,歌声靡靡,唱都是春情、春恨,从昼至夜,忽喜忽悲,直唱得人情丝百转、心神俱乱。
魏观啪的一声合上了窗子,将丝竹声与歌声摔在窗外,转头看向刀客,“来仪,你当真愿意带我去见自在空空么。”
“有何不可”,刀客笑了笑,拿羽毛挠了挠他下巴,“再说你我如今既成一家,也该是去见见。”
“我依旧不懂”,魏观偏头避开羽毛,后背抵在窗棱上,“你们所谓的两不相干,到底是怎样的两不相干?”
漕帮与广信王,刀客与他,都是一个江湖一朝堂,哪里不同?为何一个是错,一个却可应允呢?
刀客笑了起来,一双眼波光流淌,如同日光下粼粼的湖水。她推开两扇大窗子,让阳光洒进光线昏暗的木室。
“从心”,刀客又向窗外探出身子,深嗅了一口清晨带着青草水露的空气,回转身笑望着魏观,“或许也是从这人世间”。
“我带你去看”。
刀客拎起墙壁上挂着的竹篓,牵着魏观从窗子跃出,提身飞步,停在了一个二重小楼的屋檐上。
江南多雨,故而檐角尖尖,一排排的斜飞上去,像振翅的鸟儿。魏观立在檐角,垂眼见街巷近在咫尺,三五个小孩儿扔羊股玩,抓起来一把又抛上去,清脆的落在青石板上。
“就是这里,我们瞧好玩的,瞧这人世间。”
刀客盘膝坐在屋檐上,翻检着竹篓里的东西,冲着不明所以的魏观笑了笑,头发编成许多个小辫子,扎在身后,一抬头就晃来晃去,满身上下都是跳跃劲儿。
“嗤”,魏观笑了一声,也不管她要做什么了,只想手欠拽一拽她的小辫子,见她龇牙咧嘴的不许方才作罢。
“喂,小孩儿们”,刀客翻身勾着檐角倒挂下去,扬声招呼街上的孩子,“帮我放几个爆竹呗,请你们吃糖。”
“啊啊啊!”小孩儿们猛得见了个倒挂的黑影,一起吱哇乱叫,叫完了又砰砰高跳,要学刀客倒挂屋檐。
“还放不放爆竹了!”刀客佯怒。
“放!扔下来~扔下来~!”小孩儿们继续跳着,一边冲刀客做鬼脸。
“阿观!”刀客大笑起来,央魏观将爆竹扔下来。魏观瞪了她一眼,俯身在竹篓上拍了一下,竹筒便排着队似得,连着装饴糖的油纸包,七八个的落了小孩子们满怀,惹得他们兴奋的惊呼起来。
“去放烟火吧”,刀客更是笑起来,冲小孩子们喊了一声,翻上屋檐,与魏观并肩立在一处。
“马上你就会看到了”,她撞了下魏观的肩膀,眉毛高挑着,有点得意的样子。
小孩子们拿着爆竹、焰火跑开,大大小小的街巷一溜儿传开了噼里啪啦的声音,一簇簇白光银花飞溅,临着的七八条一下子都亮了起来。
“然后呢?”魏观偏头看向刀客,直觉刀客所说的非止如此,却猜不出她到底要让他看什么。
“嘘!”刀客弯起眼睛,抬手比了个手势,手放下来的刹那,无数提灯的人涌进四方街巷,百八十簇焰火冲天而起,彩灯、花灯挂满江树,灯火千百,银花迸溅,万光照夜。
“你们定好了的?”魏观猛看向刀客,心下惊异。即便这只是一场烟火,这种不期而来的浩大,也足以教人赞叹。
刀客笑着点头又摇头,指间转着一根花纹精致的铜管,神在在的向他解释,“这天下别处都是放烟火、放灯,唯有应天是斗烟火,斗灯。”
茶、丝、人、货,南来北往,应天不知宵禁,家家殷实,自在快活。他们不管什么上元、下元,也不管盛夏适不适合,只要有一簇焰火飞天,他们都争相拎爆竹、提花灯、挑担子的凑热闹。
京中也有焰火,上元也有灯,更有琉璃报恩塔,金刚佛像千百亿,每每燃灯费油若干斛,光华流转,如有光怪出其上,他处不能有。
可在应天……虽然烟火唯有金、银二色,也无琼楼、巨兽凌云喷火。可烟火之下,江湖人比刀论剑,飞跃过宝树、楼台,身后一轮月影,老儒生和敲破碗的乞丐同席而坐,男人、女人交臂同游。
月影摇摇,水气上漫,白露缈缈,大醉的、放歌的、吵闹大笑的、不问来去,皆在一处,仿佛神仙洞天方有此境,也仿佛这才是人间的本来面目。
即便不是如此……他平生所见过的所有烟火盛会,也都不如今日。魏观看向身侧的刀客,几多怨愤与忧惧都浸入静湖之底。
打遇见她以后,他方能望见这人世间的烟火,方才觉得自己是个活的,而不是什么游离于此的鬼物……
刀客冲着街上的挑瓜担子的老头买了一碟井水浸过的玉瓜,扔下去了几坛酒作钱,老头随手接住酒坛撂在肩上,干脆将担子、玉瓜都扔上小楼,背手看灯去。
“他是江湖人么?”
“我也不知道”,刀客笑了笑,挑起一块玉瓜喂给他,“有时候江湖和朝堂泾渭分明,皇帝永远是皇帝,刀客永远是刀客,当不了皇帝老儿。可是有时候,我们也从来没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