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裘皮大氅的少年说了话,长生才从呆滞中清醒过来。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神情、打扮皆透着难以掩饰的贵气,可想他家境富裕,是长生几辈子都企及不了的。
“你要将女儿送养的事,我向我家少爷提了后,他大发慈悲给答应了,唉,真算你运气好。”少年身旁的小厮用施舍般的语气开口说道。
长生辨别出这小厮是今日为他开门的其中一位,但那时,他没说两句就被这人关在了门外。
然而这急躁不耐的小厮的主人,竟是如此的慈悲慷慨,他如同旱苗得雨,当即激动而迫切地问那少年:“公子爷,您当真愿意收下她?”
少年缓和地略一点头。
长生双膝跪地,满含热泪:“多谢公子爷,我只求小女生长平安,日后您能留她在贵府当个丫鬟,我便感恩戴德了!”
“我自会好好待她。”少年的面容透着与那身充满压迫的装束全然不同的柔和。
长生扶着棉铃的背,轻轻向前一推。“棉棉,快去。”
棉铃上前两步,抬眼望着陌生的俊美少年,少年低眸浅笑,纤长的手指落在她的头顶。
棉铃眸光微动,忽然指向长生,脆生喊道:“哥哥,可以把我爹爹也带走吗?”
少年面色不改,小厮却不以为意地说道:“荀府可不收病秧子……”
少年轻抬手,制止了小厮继续说下去。
他从袖袋中取出一只绣了金线的精致荷包递到长生手里,“这些,你拿去治病。”
沉甸甸的重量让长生吓了一跳,他这辈子都没摸过如此多的银两,他忙道:“不,您肯收养我女儿已是大恩,我不能再受恩惠!”
“爹爹。”棉铃忽然唤他,先前呆滞的双眼此刻有了盼望,“棉棉想爹爹好好的。”
“小姑娘关怀你,你怎能辜负。”少年轻声说道。
长生端着钱袋的手都在颤抖,哽咽许久,他只能郑重行礼,“公子爷大恩大德,长生没齿难忘!敢问公子爷尊姓大名,日后长生好来相报!”
少年依旧是那副悲悯的表情,薄唇轻抿不语,倒是那小厮高声说道:“我家少爷闻名漠城,荀墨白是也!”
长生目送着荀墨白将棉铃带走,掩面哽咽,周围的喧闹再也无法入耳。
天际昏黄仍在,长生牵着羊失魂落魄地走上祭祀台,低声问那神婆:“敢问此地,拜的是哪位神仙?”
神婆镇定而认真的脸仿佛已久经沙场,游刃有余地向天拱手,道:“拜的是上界八方仙神,并非独一。”
“神明,会实现我等愿望么。”长生低头望着那巨大而繁复的阵法,喃喃问道。
“只要心怀虔诚,神明必会聆听。”
长生双手合十,阖目祈求道:“愿神明保佑小女棉铃一生平安顺遂、幸福安康。”
“年轻人,历来祭拜神明,是要献上贡品的。”神婆出声提醒道。
长生眼中浮现一丝迷茫。他还有什么东西,能让神明垂怜?
在他翻找包裹时,那黑羊也不知是不是犯了蠢,悠悠晃到阵中心,咻的一下被阵眼吞了下去。
“……!”长生浑身一震,想要将它拽回来,绳子却扯了个空。
它被棉铃养大,长生并没打算将它献祭,还想将它留着有个念想,谁料到发生这种巧合。
他长长叹气,或许,是这羊儿也懂得报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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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铃跟着两人来到荀府,一路无言,只一直呆呆地望着前方,好似块长脚的木头。
荀府宽敞而阔气,屋宇与树丛交错,一草一木都是精心布置,长得茂盛。
小厮见棉铃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发呆的模样,不禁怪异道:“这乡下的穷姑娘理说没见过世面,怎么来到咱府上还无动于衷呢?”
荀墨白没有理会他的言语,他冷淡道:“你先下去。”
小厮也不敢多说什么,听命退下。荀墨白蹲下身子,深沉的双眼静默看着棉铃。
“为何不说话。”
棉铃定定看着荀墨白,她的脸蛋因为爬山还脏兮兮的,那双碧眼却美得怪异又摄魂,睫羽浓长,像棕榈叶落在了眼睑上。即便这身粗布衣裳让她看上去像个灰不溜秋的野兔子,但那玲珑的五官安在精巧的脸上,怎么看她都是个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哥哥为什么愿意收下棉棉?”棉铃此时的声音并不像这个年纪的孩童那般清脆,仿佛浸在雾水里,略有些闷倦和沙哑。
“你叫棉棉啊。”荀墨白轻垂眼睫,面容写满了淡然,他低声道:“因为你很乖。”
棉铃歪了歪头,他又没见过她,怎么知道她很乖,这一定是他在哄她。
她低下头,两手握在身前,手指在袖子里勾缠摩挲,“哥哥不觉得棉棉很怪吗?”
荀墨白抚上她的头顶,淡笑道:“这种碧绿,若放在玉石中,那便是极好的颜色。”
棉铃抬起眼觑向他,带着讶异和探寻。
荀墨白站起身,随手叫了位过路的婢女,婢女走来向他福了身,他吩咐道:“带她去沐浴,换身干净衣裳,然后送来见我。”
“是,少爷。”
棉铃被婢女带去一间房,年轻的婢女拿来一套干净的衣裳后让她稍等片刻,棉铃便坐在门槛上,木然看着庭院花开,鸟雀浅留。
这儿的树木长得可真茂盛啊,不像山上的林,枯黄占了大半。棉铃心想道。
一炷香后,婢女端着木盆回来,盆里头的温水跟随她的脚步晃晃荡荡,溅出少许水花铺在地上。
“快进去。”婢女走到房门口时手臂都在发抖,显然快要抱不动了。
棉铃听话地走到屋内,婢女将水盆跺在地上,卸力舒了口气,道:“来,帮你把衣帽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