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对我的举动不置一语,默默埋头开车。我猜他可能不会说话,大晚上的出来讨生活不容易,等下付车费多给他十块钱好了。到筒子楼下,我向司机付钱,他突然开口:
“不要钱。”
哦,原来师傅你会讲话啊……
“为什么不要钱?”
“我不收死人钱。”
司机说完便火速离开。
我他妈谢谢你啊,我的心情复杂地抱着“替身”走向2号楼,远远看见有个人撑着一柄黑伞坐在石桌边,伞面极其宽大,把那人的身体几乎全部遮住,只露出穿红色高跟鞋的双腿。
起先我没多想,往前走了几步意识到不对劲:大晚上没雨没太阳却在打伞,还有那双轧眼的红高跟,好怪……我加快脚步走进楼梯间,却又鬼迷心窍地回头看了一眼——人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我登时头皮发麻,一步踩两级台阶往上爬,偏偏楼梯的声控感应灯全失灵了,我重重跺了两下脚,还是没反应,只能摸黑前行。
除了我的脚步声,还有另外一种声音也紧随我身后:是高跟鞋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哒、哒、哒……频率清脆,反复一颗乒乓球在地面匀速弹跳。
我的心脏也咚、咚、咚地剧烈敲打着胸腔,楼梯口用红色油漆笔写着“2”下半部分已经被花花绿绿的小广告覆盖,这是二楼,不对,不是这里。
我继续往上跑,这层的楼梯间墙刷过新漆,把楼层数涂掉了,这是三楼,再往上就是四楼,只要躲进家里就安全了!
然而当我站在四楼的楼梯口望向走廊的尽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我没由来地想起小时候总是做的一个噩梦,梦里我被人追杀,我不知道对方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但我知道自己必须逃。
梦中的二平河翻涌着可怖骇人的滔天红浪,无数只鲜血淋漓、枯槁嶙峋的手在河中如同鱼漂沉浮,河中发出非人的嚎哭和惨叫,我跑过派出所,里面已经废弃了,死气沉沉的建筑像一座坟墓,每一扇门、每一扇窗都有数不清的、挨挨挤挤的黑色眼睛在凝视着我,目光密密麻麻地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用尽全力地奔逃回小道西,精疲力竭地踏上归家的台阶,快到了,快到了,就快到了,418,418,418……家在潜意识里成为唯一能够给我带来安全感的地方,我以为只要回到家里,所有危险、所有坏人都会被牢牢关在门外——可是我找不到我的家,每一户门的门牌号都拆除了,走廊永无尽头,我跑过了十扇门,二十扇门,三十扇门……每一扇门都相同,这些都不是我的家,我的家,418,418,418……终于我眼前出现贴着“福”字的418大门,我张嘴呼救,声音却淤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快点开门,快让我进去!我要回家,让我回家!
然后我的脑袋从肩膀上骨碌碌掉在我怀里,我抱着自己的脑袋,从梦魇中仓皇逃进现实——
儿时无从归属的迷茫和恐惧,此刻正因噩梦照进现实中而久违复苏,并且在极度的恐怖中还有几分无厘头的搞笑:我他妈跑错楼层了,这里是五楼。
但通往五楼的楼梯口不是被杂物堵住了吗,我还清楚记得那堆杂物里有个回力球鞋盒,那我是怎么上来的?有人趁我出去买东西时把杂物搬走了?
我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往前绝对是死路,五楼的走廊黑得彻底,显然无人居住,往后回头岂不是直接跟那东西撞个正着?
哒、哒、哒——高跟鞋敲打声如同一梭梭子弹朝我射来,我咬咬牙,刚向前踏了一步走廊里的感应灯就亮了,只见地上摆着密集的相框。
每个相框里裱着同一张黑白相片,我敢肯定照片中的人世界上没有谁会比我更熟悉他:因为那就是我本人,这张照片是我警察证上的证件照。
声控灯如同产生连锁反应的多米诺骨牌,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一张张自己的遗像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我被无数个“我”空洞黢黑的眼睛盯着,无论我站在哪个角度,都会被无数道目光锁定,无处遁形。
最后一盏声控灯亮起,走廊尽头站着个撑黑伞的人,是我刚才在楼下看到的……我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人。那东西的脚被遗像遮挡住,我无法判断那东西是正对我还是背对我,我停在原地没有动,那东西却向我靠近了。
哒、哒、哒。
这次脚步从正面传来,我看不出来那东西是怎么移动,似乎是飘着走,因为这些遗像摆得很密集,如果那东西踩在地面上,必然会碰到遗像,这样又无法解释脚步声是从何而来。
哒、哒、哒。
我想转身逃跑,身体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导致我动弹不得,那东西离我越来越近,我试图呼救,喉咙却挤不出半点声音。
哒、哒、哒。
只差一步伞就要贴到我脸上的瞬间,那东西忽然转了过来——我的视线骤暗,一只宽大的手紧紧盖住我的双眼,熟悉的抱怨在我耳边阴沉沉地响起:
“非要逼我栓条狗绳牵你才能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