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人担忧的是皇帝不爱召见阁臣,“廉远堂高,君门万里,上下否隔,朝政日非。”
此次若不是流民再起,就连京师首善之地,都能见到道旁白骨,而荆襄流民之乱已然不可止,情势危急,他们这些中枢大臣又岂能见到天颜。
想到此处,彭时不由叹了口气,收敛思绪,出列道:
“第一件事便是赈济灾民。”
“今年数省大旱,五谷不丰,民无食方四处迁移,更有甚者,在京师之地也有流民饿死于道途。”
彭时话落,朱见深不由皱了皱眉,看向户部尚书杨鼎道“户部怎么说?”
“回陛下,今年北直隶大旱,颗粒无收,而且如今已经十一月,运河结冰,南粮北调恐难实行,是故造成如今粮储不足,赈济无力。”杨鼎闻言出列道。
“朕记得不久前曾下旨发粜京通两仓官粮以济饥民,为何城中还是缺粮?”朱见深不悦道。
“官仓粟米发粜五十万石,流出的官粮多被奸贪之徒买去,然后囤积起来,高价售出,以致粮价虚高,城中百姓依旧无粮可买。”杨鼎叹气道。
“怀恩,令锦衣卫的官校与东厂的番役缉访,但有停积在家不依原定价数粜卖粮食者俱枷项示众,追米入官。”朱见深闻言脸色阴沉道。
站在御座之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连忙躬身应道“是,皇爷。”随即便再次如老僧入定般对殿中之事不闻不问。
“如今流民四起,荆襄之地,本就易生乱,湖广的塘报到了吗?”朱见深皱了皱眉继续问道。
“已到兵部。”兵部尚书白圭出列道“据报,刘通(号千斤)余部李胡子(李原)伪称太平王,已经连占南漳、房、内乡、渭南诸县,流民附者百万。”
“荆襄之地,地处四省交界处,川陵延蔓,环数千里,山深地广,易为屯聚,湖广一省难以镇压,是故湖广巡抚吴琛奏请朝廷早发大军征讨叛逆。”
白圭话落,一时殿中众人神色俱变。
因为就在六年前的成化元年,荆襄流民之乱曾让殿中众人印象深刻。
成化元年,河南西华人刘通(号千斤)、石龙(号和尚)在湖广房县发生暴动,“自称汉王,建元德胜,署置将军、元帅”。
当时继位不久的朱见深命抚宁伯朱永为总兵官,兵部尚书白圭提督军务,合湖广总兵官李震分三路率军进讨。
最终在成化二年,平定叛乱,刘通惨遭磔刑,余党多被清扫殆尽。
可谁曾想,仅仅过了四年,荆襄之地便风云再起。
“兵部对此有何对策?”朱见深默然良久方才问道。
“李胡子等人不识天数,妄自称王,实为可笑,想剿灭他们并不太困难。”白圭说道“如今困难的是荆襄之地实在特殊,地处四省交界,易为流民屯聚,流民衣食无着,居无定所,极为容易受人蛊惑与裹挟。”
“是故,此次朝廷必定需要遣人南下平乱,而且对于如何安置荆襄流民,朝廷需早做对策,方才能使得荆襄之地不至于屡平屡乱。”
“爱卿,言之有理。”朱见深闻言思忖片刻方微微颔首道。
“诸位以为谁人可南下平叛?”朱见深环视殿中众人后问道。
“臣愿往。”白圭应声道“六年前便是由臣平定荆襄流民之乱,可惜今日动乱又起,臣愿再次南下平定此乱。”
朱见深闻言抚摸颌下短须一时没有言语。
“臣认为不可。”商辂出列反对道。
“为何?”朱见深好奇问道。
“据平虏将军总兵官抚宁侯朱永奏:虏酋阿罗出潜据河套出没边境,而且虏酋孛罗又率穷寇作筏渡河,两者合流,贼势愈众。”商辂徐徐说道“白尚书身为兵部尚书掌全国兵事,自当坐镇京师,高屋建瓴,总揽全局,岂可南下平乱,只为一军之将,如此只会因小失大。”
白圭闻言看向商辂的目光意味难明。
“商卿的话有理。”朱见深颔首道。
“那依卿家之意,何人可担此重任?”朱见深看向商辂道。
“右都御史项忠可南下平乱”商辂徐徐说道“天顺年间,项忠任职陕西,当时西安水质多碱不能饮用,项忠组织人力开龙首渠及皂河,引水进城。又疏浚泾阳郑、白二渠,灌溉泾阳、三原、礼泉、高陵、临潼五县田地七万多顷。由此可知此人抚民有方。”
“成化四年,陕西开城土官满俊(满四)据石城(唐代吐蕃的石堡城)发动叛乱,自称“招贤王”,项忠督军经大小三百余战,终于攻克石城,讨平叛军,擒获满俊,由此可见其人知兵事。”
“如今的荆襄之乱,首先需剿灭李胡子等逆贼,其次需安抚百万流民,正需要项忠这样的人施为。”
商辂话罢,右都御史项忠连忙出列俯身道“臣愿南下平定荆襄流民之乱,以解君父之忧。”
“善”朱见深沉吟片刻后说道“命都察院右都御史项忠总督河南湖广荆襄军务征讨李胡子,望卿早日平定荆襄之乱。”
“臣遵旨。”项忠俯身应道。
“今日朝会到此为止。”朱见深见事情已了,便徐徐说道,随即便在众人的行礼声中下了御座,出了文华殿,上了步辇,径直向后宫而去。
......
随后殿中诸臣相继走出文华殿,在小黄门的服侍下穿好围脖与袖筒慢慢向文华门走去。
彭时,商洛与项忠三人走在最前。
“今日,多谢素庵(商辂号素庵)公举荐。”项忠边走边说道。
“举贤不避亲嘛!”商辂摆手道“而且你的能力有目共睹,虽然你我都是浙江人,但若你是个无能的,我也不会因私废公举荐你的。”
彭时插话道“素庵说的是正理,乔松(项忠号乔松)你即将南下,我有些话需要叮嘱你。”
“请首辅指教。”项忠恭敬道。
“你与白宗玉(白圭字宗玉)虽然是同年但是两人素来不和。”彭时徐徐说道“成化元年白宗玉平定荆襄后失之于宽,只是诛杀了首恶,毁坏了作乱者的居所后,便草草了事回朝,方才有了今日的荆襄之乱再起。”
“而你杀伐果断,我是丝毫不担心你能否平定此乱的”彭时盯着项忠道“但是我担心你因为白宗玉的原因而矫枉过正,失之于严,镇压有余而抚民不足,天地不仁,不降甘露,于流民何辜?
在允许的情况下,还是要尽量少些杀戮,这样对你的清誉也是有好处的,不然纵使你平叛有功,也难逃朝中科道言官的参奏。”
“谢首辅提醒。”项忠感激道。
与此同时。
“哎!”
“南人势大,北人势弱,徒呼奈何!”走在最后面的白圭瞧了一眼前方的彭时三人后对身旁的杨鼎感叹道“商辂阻我南下建功,难道真的完全出于公心吗?”
“如今朝堂,内阁三人,彭时乃是江西吉安人,商辂乃是浙江严州人,万安乃是四川眉州人,全是南方人。”
(所谓“南人、北人,即指其籍贯分属南方省份、北方省份的朝廷官员。
明代的‘南’,主要指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广东等地;而‘北’则主要是指北直隶、山东、山西、陕西、河南等地。”
简而言之,明代“习惯上以长江为界,划分为南方和北方。)
“而去年,作为外朝之首的吏部尚书也从北人出身的李秉(山东曹县人)换成了南人出身的姚夔(浙江严州人,商辂的同乡)”说到此处白圭不由叹了口气。
“所谓盛极而衰,谁又知这朝中日后会如何呢?宗玉莫要灰心,我们还是静观局势,以待将来吧!”杨鼎(陕西人,北人出身)看着白圭(北直隶真定人,北人出身)宽慰道。
“也只能如此了。”白圭微微颔首,两人携手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