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会上几位领导和检察官代表的发言,程诺真正能听进去的没多少,但是也容易,照着孙新昌的会议笔记挑着重点修修改改,一篇讲稿就成型了。
孙新昌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盯着她的侧脸问:“你这两天是不是都没好好休息?”
“哪儿听来的?”
“猜的。”孙新昌说,“你这黑眼圈重的妆都快盖不住了。”
程诺扬了下唇,不予置评。孙新昌见她淡冷,也不再多话,转头继续听台上的报告。
倒是程诺手下的笔突然停了,要说疲倦这事儿,完全不能当她走神的借口,能让她心神不属到被人察觉的,坦白来讲,无过于那天那段毫无章法的对话。
程诺躲开了镜头,揪着旁人问:“孙检,女朋友出差你一般都干什么?”
旁人回答的很快:“滚。”孙新昌睨她,哭笑不得的说:“劳资没有女朋友。”
程诺莞尔,一阵掌声过后,丢掉讲稿起身上台。
整个大厅的宾客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程诺演讲的重点落于近年来各地检察机关严查防守的冤假错案上,她角度新奇又不单单流于表面功夫,立足于司法公正的评析脉络听得底下几个领导连连点头。
有人小声叹道:“年纪轻轻就有这番气魄,前途不可估量啊。”
听话的人点头应和:“怎么说也是老检察长的得意门生,爸妈又是政法大学的教授,从小耳濡目染的,能差到哪儿去?”
程诺的一番发言,引的下面一众与会代表热血翻涌,尤其副检察长潘思坤拉着省检察长的手,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回去之后一定传达思想,翻查安川市前几年所有案件的案宗,不放过也不会产生任何一个冤假错案。
孙新昌和程诺闻言双双低头苦笑,得,等着加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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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程诺环视车内一圈,来的时候走的匆忙没有注意,这会儿看清楚了才问孙新昌:“你那事务官呢?没跟着你过来?”
孙新昌说:“昨天早上被人打了,在家养着呢。”
“最近这是怎么了,咱们的事务官一个接一个的挨伤。”记性好的同事想起徐朗,问程诺:“你那事务官前几天才来上班的吧?”
“有几天了。”程诺不忘问:“方源怎么了?”
“说来也是他倒霉。刚上班那会儿,来了个嫌犯的妻子,一直说是因为我们检察院建议量刑过重,给她丈夫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从而导致了嫌犯心脏病突发去世,接待处的小姑娘跟她讲了半天,哪里说得清啊,最后那人急了,随便拿到什么就往小姑娘身上砸,方源给人挡了一下,背上缝了有几针。”
因为对审判结果存有异议来检察院闹的不在少数,程诺也遇上过几个,但都没听说过因为闹事而让公职人员受伤,“后来呢,怎么解决的?”
“怎么解决?认栽呗。”孙新昌笑了一声,下一秒又骤然收住,“那嫌犯家里赔了不少钱,现在人又没了,留着孤儿寡母的生活都是问题。”
过了几秒,孙新昌有些遗憾似的说:“都说我们是公共利益的代表,可到头来,我们自己的权利都没办法得到保障。”
一句话说完,车里陷入沉默。
过会儿有同事抱怨:“这要每个嫌犯家属都对审判结果不服,都来检察院闹一趟,我看咱们也别干了。”
有人附和:“难说。不过好好的人没了,任谁也经不住这打击。”
几人一言一语的,越说越没个边际,程诺坐在旁边静静听,全程不说话,副检察长见了问:“你怎么看?”
程诺答的诚恳:“不是这身衣服,我估计也忍不住。”
潘思坤却突然跟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座椅上直起身子,望着窗外:“我是真见过一个能忍的。”
程诺心思陡然一颤,眼神认真地看着他。
潘思坤声音放得轻,在一阵喧闹里,几乎要被盖过去,程诺却听得清,“多年前的老案子了,嫌疑人在庭审之前猝死,遗孀来检察院的时候,冷静的比我们这些旁观者更像旁观者,但是临走的那个眼神……”
到最后,潘思坤的话里只剩下无尽的挫败与懊恼,有着身居其位的无能为力。
隔了半刻,程诺才问:“什么眼神?”
“戒备,恨。”潘思坤转过头与程诺对视,“还有解脱。”
“当时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潘思坤闭了眼,仰靠在椅背上说:“有说犯病的,有说自杀的,当时舆论环境没现在激烈,家属不追究,受害方那边看到这么个结果,拿了赔偿也就不了了之了。”
有关案件的详细内容,不经他的手,也只能了解个大概,多半成了案宗放在档案室堆满灰尘的角落里,但是那个眼神,潘思坤没忘记过。
在司法的判定里,犯罪就是犯罪,容不得理由进行包装,但在生命情感领域,一个生命的逝去,就会有十几个灵魂跟着支离破碎。
那个眼神在以后日来年往的岁月里,不断提醒潘思坤,他所坚守的正义,或许不过只是居高临下的同情罢了。
差不多半分钟后,潘思坤睁开眼,慢悠悠地道:“所以别怪我和老杨平日里对你们严格,为的就是安川市的公诉案件合理公正,不乱判,不误判,说起来是空泛了些,但是孩子啊……”
程诺眼睫微动,潘思坤拍在她肩上的手,几乎比他说话的声音更沉:“这里担着的,是你一辈子的事啊。”
不知不觉间,程诺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在变轻。
一刹那间,所悟即自性。
感动之余,该做的工作却不能耽搁。下午回了检察院,杨维明早就在他们返程前打过招呼,传达会议思想要趁热,要程诺作为报告发言人。
做完报告后准程诺备下台,被台下的一位实习生叫住,声音清脆且兴奋:“程检,你相信绝对的正义吗?”
这个问题如同在一颗石子,激起会议中心一阵盖过一阵的声浪,杨维明和潘思坤对视一眼,复又抬眼看着台上,期待着她的回答。
程诺望向台下,新来的实习生,年轻的瞳孔里还满盛着干净的光。
阖了下眼,程诺语气笃定,她的声音清晰有力到足够传达进每个角落:
“我不认为有绝对的正义,但我相信人性总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