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坊花车游街失火的事,足足闹了半夜才平息下来。虽说宁无歌在一开始便冒险取出了火种,但是风助火势,还是烧掉了约莫半条街,这场突如其来的劫难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无忧坊当下宣布闭门不见客,诺大一个欢场,一夜之间,万事萧条。有人说,这是他们一直以来行事过于高调,引来了仇家嫉恨,也有人宣称,这是左使的势力和魔尊势力的联袂报复,为的就是给那场严重失实的戏一点颜色看看。猜疑的风声从玄武街东边传到西边,一时间人人自危,即使在讨论大家最感兴趣的风月韵事的话题的时候,也显得不怎么快活。
白羽卫分部这几日以来是连轴转的,无数的抗议信,调查书和公函像雪花似的递到了宁无歌的案上,累成了高高的一摞。所有的守卫们都一改平时清闲的生活,开始忙里忙外,补偿商铺,寻找死者的家人,调查起火的原因。这群人平日里跟方举灿嘻嘻哈哈松散惯了,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因而私底下很有些怨气。倒是方举灿一心想着好好表现,夺回统领的位子,反过来压宁无歌一头,因而整个人显得格外地积极且愉快。
这样陀螺似的忙了三天,人人脚下便都有些虚浮。这一天,宁无歌正批改着公文的时候,却听到走廊上传来一阵悠扬的笑声,又听方举灿笑道,“恭迎督察大人。我等您半天了,未想是今日来了。”
他这话过分殷勤,却不会招致人的特别反感,那督察又笑起来,语声中颇有亲厚之意,说道,“哪里敢劳烦方公子大驾?”
并没有人通知过宁无歌督察会在今日来,白羽卫内外自然一点准备也没有,大家都在奔走,传信,写东西,有人甚至对督察投向诧异的一瞥,不知他是来做什么的。督察四下望了望,便摇起了头, “方公子啊,我见你老实,也就实话实说了,你们这里的待客礼节,不行。”
方举灿的声音适时地低了下去,“哎,您倒是有所不知,白羽卫上下如今已经不是我当家了……”
这个停顿可以说是意味深长,宁无歌所料不错,方举灿是不会吝于向任何有机会改变他的现状的人告状的,她放下了手中的笔,走到门槛那儿,先不说话,对那位远道而来的督察遥遥地投去一瞥。
此人的年纪大约有四十岁,远称不上是青春少艾了,此刻脸上堆满了笑容,对方举灿俨然就是一位温厚的世伯形象,行走之间脚步虚浮,修为定然不是很高。说话间,督察已经在房间中主位坐定了,下首坐的便是方举灿,脸上满面笑容,正与督察低声诉说着些什么。说到高兴处,两人都朗声大笑起来,宁无歌心里已经对这督察的来意有了些许了解,当下不动声色地进去,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在方举灿的下首安然落座。
“方公子。”离离说道,示意他起身让位。方举灿这才转过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宁统领,您来了!您瞧,我也不是故意抢了您的位子,只是您迟迟不来,我陪督察小坐片刻,聊天解闷,为了说话方便,这才就近坐了。希望您不要介意我逾越。”
他这席话摆的姿态很低,言语中却暗指宁无歌态度怠慢,坐姿更是稳如泰山,没有半分想要起身让位的意思。
“您虽聊的忘情,但规矩就是规矩。依着规矩做事,大家行事都方便。”离离微笑。
“你也不必逼他了。”宁无歌回过身来,冲离离一摇手,“我看方公子和督察有这么许多话要说,必然是一见如故的知己。人生得一知己不容易。我打搅他们,反而让别人怪罪我不会成人之美。”
那位督察自宁无歌走进来就没有正眼瞧过她,只顾着对方举灿微笑,如今,方勉为其难地看了宁无歌第一眼,对方举灿道,“你的这位宁统领,口齿倒是很伶俐啊。”
“没有几分特别的本事,自然也当不上统领了。”方举灿说,面色忧郁,脸上写满了欲语还休。
“宁统领,你们这的待客之道可真的得改一改了。今日我来的时候是偏门小路,喝的倒还是隔夜的冷茶,这是什么缘故?数年前我和方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可完全不像你这么寒碜!”督察见他面有难色,对宁无歌便更是厌恶了。
“方公子出身富贵之家,我们这里小门小户,不好比的。”宁无歌答道, “至于待客之道么,方公子,你之前不是向我打了保票,说督察驾临一事你会一手操办的么?嘴上当时说什么包在你身上,现在客人来了,怎么连盏热茶都不给他上?”
这是谎话,虽然凌风茗曾经和她提到过一嘴,说听到风声,外头要派个督察下来监督她的工作,但是督察来的时候要看些什么,具体什么时候来,宁无歌都是一概不知的。想来是方举灿为了让她出丑,故意压下了消息,好让她当众出丑,给督察留下一个坏印象,自己又在一边装无辜。他出损招的样式总是这么个路子,宁无歌索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右方举灿现在还是她名义上的下属,一言一行,总还是要被她管制。方举灿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维持他那个委屈巴巴的形象,低头讷讷不言。
他不说话,督察也没有了发难的借口。他和宁无歌寒暄了几句,宁无歌简短而礼貌的回应了他,虽然不甚热络,但总是还算是有问有答。督察对她的冷漠看起来很不满意,转头以巡查众人工作的借口转了一圈,取出纸笔,又问道,“这些天来你们都在忙什么呢?”
“您应当有所耳闻。”无歌说道,她环视整个分部,众人没有得到她的指令,竟然不敢擅自停下工作,“前些天这事情闹的很大,无忧坊花车上的烛焰被人下了咒,一夜烧了半条街。白羽卫负责城中巡逻,少不得去管一管,查出真相,也算还大家一个太平。”
“噢,也就是说,过了三天,这纵火犯还未归案喽?”
“线索千丝万缕,排查需要时间。”
“官话倒是会说,只可惜诚意不足!”督察评论道,方举灿则在一边情不自禁地脸露微笑,尽管他前两天刚刚因为粗心毁坏了证物,拖累了整个排查的进程,而被宁无歌狠狠斥责了一通。
“方公子执掌白羽卫的时候,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恶□□件。”督察这样说着,摇了摇头,显得很惋惜。
“噢,实在是追踪术法代价甚大,每次释放至少要间隔十二个时辰。我们这里可以施法的人又不够多,向总部要人,又没有回音。”
离离在后面跟着低下头,露出十分悲切的忏悔表情,心里却在想,追踪术法明明只要六个时辰便可以重新释放,这些天以来日夜颠倒,都有人值守,难道是大人口误么?
督察越听,眉头便皱的越紧,厉声斥道,“不要找什么别的借口!无能便是无能!”说罢,气宇轩昂地一挥袖子,又走了回来坐定,开始喝茶。
此人并无什么特殊的办事能力,对什么追踪术法,其实是一窍不通的。辛辛苦苦升上了督察,凭的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功夫,心里对于哪些人物应该溜须拍马是非常有一笔账的,方举灿只要递一个眼神过去,他便了然这小方公子虽然身居二把手的位子,其实心里并不服气,想要靠他来恶意整制宁统领。
在督察看来,方举灿既然顶着个方家儿子的名号,身份就自然比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履历一片空白的野丫头要尊贵的多,两相权衡之下,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所以对宁无歌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惜以冷嘲热讽地打压为主。他心中又将这重重思量过了一遍,挪挪身躯,翻了翻文书,突然说道,“我之前曾听说过,你们白羽卫升迁很困难啊。瞧你初来乍到不久,你是怎么升上去的?”
“幸蒙五羽使赏识。”
“噢,噢,我明白了,你们这样的姑娘家,时运就是好啊。不像我们,升个一级官都要熬上几十年。”督察意味不明地谓叹了一声,余光瞥见宁无歌脸色冷了下来,又道,“怎么,我夸你,反倒不高兴?”
“不敢。”无歌说,这两个字说完,她便没有再说任何一个多余的字。不知怎么的,来往进出工作的人的速度好像变得更快了一点,似乎他们也觉得这气氛令人窒息一般。督察没有察觉到这点微妙的变化,往前踱了几步,又道,“那这神族气息的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约是别人陷害的。专门布成了陷阱,只想要引人上钩。”
“蠢!宁统领,你行事很不谨慎,若是我……”
“死者的罪名本身就是私通神族,身上搜出一两件来自神族的东西,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凌风茗突然说道,方举灿立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凌风茗只能退下,不再发一言。但督察却不肯放过这突然跳出来的人,他抬起下巴,从上到下地扫了风茗几眼,傲慢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我看过白羽卫的名册,不记得有你这样的人。”
这又是一桩陈年旧案,凌风茗是方家雇来,替方举灿圆篓子的,如今宁无歌上了位,方举灿不愿意凌风茗替宁无歌做事,也不愿意放他离开,使自己失去一道屏障。他连番大闹之下,竟硬生生地把凌风茗的身份调了出来,使他虽然还身处白羽卫中,名字却没有在名册上。这期间种种,解释起来尤为的复杂。宁无歌想了想,方平平静静地说道,“虽说名字不在册子上,但是为白羽卫做过事的人,我都记得。”
“宁统领,这怎么可以?”督察叹息道,他在自己的一个小本子上小记了几笔,凌风茗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显然,上面绝不会是什么好话。
离离不得不出言道,“您有所不知……”
“宁统领,我不想听你和你的下属争辩这中间的是是非非!”督察大叫,随后压低了音量,摆出语重心长,以理服人的语气,“你说要办纵火案,结果到现在查来查去,都没有个结果,这是不是实情?”
“你办事不力,让神族气息出现在魔都腹地之中,使白羽卫被人非议,是不是实情?”
“你工作懈怠,顾念私情,使不清不楚的人混入白羽卫中,还一丝整改的意愿都没有,是不是实情?”
接连三个问题,宁无歌都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只直视着他的脸,应声说是。督察一拍巴掌,“最后一问,方公子在时白羽卫风平浪静,诸事太平,是不是实情?”
宁无歌没有回话。
“那便对了,你们两者之间谁优谁劣,难道还要我说出口么?”督察不满意她的神情,虽说低着头在听他训话,但宁无歌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就好像心中一点也看不起他,没把他当回事一样,“你这是什么样子?我做督察这么许多年,向来被人说是公正清明,又和你无冤无仇,难道故意害你不成?你故意用这样的恶意来揣度我,心里又怀着何等心思呢?”
他讨厌宁无歌的眼神,那眼神既不愤怒,也不怨毒,但是明摆着告诉每一个人,“我不服。”尽管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是有些话实在是不必用嘴说的。督察心中不由也泛起怒气,用手大力去拍无歌的肩头,“你既然承认自己做事有许多过失,也应当好好弥补,争取下次不要再犯才是,怎么反而冥顽不灵?俗话说知耻而后勇,你有没有听说过?”
砰地一声,督察丢在桌子上的那只茶杯无缘无故地爆裂了,溅起的水花足足有一人高。这冷凝的气氛之中突然出现这么一声爆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方举灿几乎已经要起身逃开,而督察则惊慌失措,双手抱头,他身周已经浮现出一道淡淡的金光,竟然在一瞬间便捏碎了一卷高级防护罩卷轴用以保命,“怎么,怎么,这是怎么回事?要翻天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