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无忧坊起火之后,祁念便觉得有些心神不定,辗转难眠,总是在心里觉得有什么事即将发生,却又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事。等到方举灿带了文书要自己前来的时候,这种隐隐约约的不祥之感已经达到了顶峰。
当下,他便知道劫难来了,于是并没有反抗,只是微躬了身,不动声色地同他行去。一路上,祁念十分顺从,几乎从不说话,只在关键节点处旁敲侧击一两句,对方举灿套话。方举灿本来只想着激祁念和自己顶嘴,再接着官威好好教训他一通,没有料到他竟然对自己谦逊有礼,一时没有了发作的理由,郁闷之时,嘴上就更失去了把门,竟然将监牢中自己的所见所闻七七八八地都透了底,祁念听了,已然心里有数,不再像之前一样对时局一无所知。
他二人边说边走,气氛倒出人意料地和气。方举灿却突然说道,“你这人甚是奇怪,我原来以为你和那女人是一路性子,现在看来,你们倒是两类人,这样倒也能合了那女人的眼缘?”
他对宁无歌余恨未消,时时刻刻想着取而代之,所以只称“那女人”,祁念竟也会意,“不敢当,或许宁姑娘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那倒已经是稀罕事了。”方举灿说,“这女人甚少对什么人如此上心,你算一个。”
“真是荣幸。”祁念应道,心里却觉得微苦,他不是那种坠入情网便一头热,什么都不去想的人,只觉得宁无歌待自己虽然亲密暧昧,但桩桩件件都合了临时起意这四个字,没有丝毫留恋之情,自己就算向她托付几分情意,恐怕也如同落花付与流水,随之飘零而去,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回音。
他做魔尊时习惯在心中计算事情的得失因果,这性情到了失忆后,竟也没有改变,只是心里虽然将得失推演的极为清楚,但情不自禁地时时向宁无歌注目,实在不是自己所能自控,难免有几分烦恼之态。方举灿也是想到此人虽然对自己还算有几分礼节,但到底是宁无歌看中的人,脸上也沉了下来,于是一路上再也没有说什么,只取了腰牌,将祁念带入监牢,回禀宁无歌道,“宁统领,祁念带到。”
“唔,这一路上还算顺利么?”宁无歌问道。她眼神悠远,显然这句话只是一句客套,心里已经在想着别的事了。方举灿最恨她这副情态,当下阴阳怪气道,“统领有命,属下实在不敢不亲力亲为。只是祁琴师既然已经卷入此事,想要全头全尾地脱身出来却一定是不能的了,属下是替祁琴师这少年英才难过。”
宁无歌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你有心了。”
这下方举灿可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把自己气了个仰倒。他强压下怒气,眼神闪动,又听道宁无歌吩咐道,“去,放祁念进去,让他们两个好好说说话。”
“这……属下觉得这恐怕不妥。”方举灿觉得离谱,又兼以心中带恨,索性犯上道,“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事?宁统领,还请您三思,这别的不说,若是他们在狱中互相勾结串供,又当如何?”
宁无歌凝目看他,不再言语,只伸出一根手指,将手指往唇上一按。她积威很深,眼神之中更有自然而然让人听从信服的力量,方举灿就算再不情愿,也只好低下头来,心中只想到,且看你怎么应对!不过,他心里就算再不情愿,行动上也只能随着她将牢房门一带,向外退去。两人的身影渐渐看不真切了,无声的黑暗又弥漫上来,将整排牢房笼罩。
祁念深吸一口气,推动铁门,只觉得鼻间有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不由一惊,定神望去,只见乔睨脸色惨白,面如死灰地跌坐在房间一角。祁念垂眸看着他,开口道,“你可把我害的好惨。”
乔睨好像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般,目光直愣愣地,并不回话先前方举灿带着人进来开门关门,宁无歌又是如何嘱咐之事,对于他来说好像都是不相干的事,转眼就已经抛在了脑后。直到祁念的声音悠悠地在黑暗中响起,他才好像又活了过来似的,挣扎着站起身,一扑到祁念脚下,“你……你可一定要救我才是!”
“我待你没有半分亏欠,你就算已到绝境,十二万分想要我救你,那也不该向宁统领招供,把我扯进来。”祁念说,他立在进门处的一小片雪白的光影里,天光笼罩下来,倒衬的他脸上神色有几分冰雪般的冷意,“现在,你的证词说我和这件纵火案有关,白羽卫即刻逼上门来查问,我连自保都难,又怎么有余力救你逃出生天呢?”
“不,不是的。”乔睨摇头,脸上没有悔恨的神色,眼睛里反而放出热切的光来,“我没有做错……你到这里来,一定能救我出去的。”
祁念见他什么都不听,只好摇头叹息,知道他拉着自己下水的念头一时难以断绝,便故意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相信清者自清了。”
这“清者自清”四个字出来,乔睨脸上却流露出不屑和怨毒的神色,他嘶声道,“什么清者自清,都是说出来骗人的,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不也要被抓到这里来当替死鬼?有人要害我,他位高权重,把一切都备足了,就等着请君入瓮,我又有什么法子?”
魔界对魂魄看的很重,这点倒不似神界。检验谎言,剥离记忆的术法在魔界一向被视作邪术,这样做固然有好处,但坏处就是查起什么事来困难重重,扑朔迷离。祁念心里一动,对乔睨说道,“你总说今日之局是有人要害你,那么这人究竟是什么人,又和你有什么仇?”
乔睨一时闭口不言,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道,“还能有谁呢——我心里再清楚不过,自然是我们孔雀楼的东家,姜云姜公子!”
“你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姜公子?”
“哼,什么地方得罪!”乔睨咬着牙,“不过便是因为我知道……”他说到这里,突然脸色一白,四下张望起来,“我不说了,若要我说,你就得先答应我,救我出去。”
祁念心念一动,想,难道这个害他性命的秘密,竟然和我有关?然而他却深知,知道的越多,往往死的也就越快。此刻最重要的事唯有稳住乔睨,使他不至于在极度绝望下攀咬自身,其余的什么重要秘密,生生死死,都是次要,“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琴师,连自保都是问题,凭什么能救你逃出生天?”
乔睨见他反反复复说什么小琴师,没本事的话,不由被这示弱姿态所激将,干笑了两声,“好,好,既然如此,我便偏要将实情告诉了你,让姜公子的算计化作泡影。这些事一半是我自己知道的,一半是我猜的,他们想让我闭嘴,我偏偏不要他们如愿!
“这些话,全都是西山城主他老人家亲口对我说的,我想姜云姜公子应当也知道其中的一部分。西山城主曾要我立下誓言,严守秘密,倘若泄密,必然万剑穿心!但我如今快死了,还怕什么命理上的诅咒不成?”
魔界地处玄脉和灵脉的荟萃处,一旦出口发誓,则绝大多数都会应验到发誓者的身上,很少有可以幸免的人。祁念见他此刻发狠,心中倒多出几分信任之情,心想,他说西山城主告诉了他秘密,又说姜云要害他,原来是这对位高权重的义父义子相互斗法,但是,我却不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乔睨靠近了些,问道,“你既然住在魔界,有没有听过魔尊的大名?他实在是个可怜人,三个月之前死在临界山上,连尸骨都不全。而他的手下等他一死便急着抢夺魔尊之位,哼,竟连一个立志为他报仇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