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栘翻开户籍册上关于此人的籍录,“申虎天生口不能言,也不识字,他是如何认罪的?”
“画押伏罪。”
“我见人证之中,只有什长的证词,为何不见伍长及同伍其他士兵的证词?”
“回少君,同伍其他士兵皆以阵亡,经查,伍长邹负已往戍云中,县中也曾派人前去核证,奈何一直未能寻见此人。”
“好,我已知晓,县尉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少君,那欣告退了。”
“……县尉!”
司马欣正要拜退,却又闻少子呼唤,忙顿住脚,好奇地望过去,“少君还有吩咐?”
秦栘眼神复杂地望着面前的青年,“县尉一职,事关一方福祉,望县尉勿负秦人。”
司马欣神情一震,忙郑重其事拱手一拜,“欣定当竭尽全力协助县老问案治民,绝不渎职懈怠,不负大秦,不负君上。”
“好。”
秦栘愿意相信,哪怕直到巨鹿惨败,司马欣受章邯所命赶赴咸阳向秦二世求援之时,他对秦国依然是忠诚的。
但司马欣回到咸阳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也许真如史书上所记载的那样,是二世避而不见,是赵高把持政权,是李斯的惨死,动摇了将军誓死卫国的决心。
可惜,纵使如此识时务,塞王依然未得善终。史载,司马欣复奔项羽后,屈居于曹咎之下,奈何曹咎并无统兵之才,成皋之战中,中了刘邦的激将法,被汉军半渡而击,一战而大败,二人皆自刎于汜水。
之后汉军入关,刘邦为争取秦人,专门命人斩下司马欣的人头,悬挂在栎阳城上示众。
若一个政/权当真已经衰败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哪怕站在原身的立场上,秦栘也无法要求任何人在心寒失望,乃至自身性命都岌岌可危的情况下,仍然保持对统治者的忠诚,所以负不负大秦,是时,是命。但若司马欣心中果有秦人,秦人也不会恨他入骨,他也更加不会落到死后仍被枭首示众的下场。
难得有机会了解秦国的基层治理,秦栘望着堆在面前的文卷,想起后世新闻报道里轰动世界的秦简出土,只叹眼前这些都是无价之宝。
司马欣回到前厅,同僚立马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好奇催问。
“欣回来了,少君都问什么了?”
“是啊,一来就把县署中的文书全搜了去,一个小娃娃,他看得懂吗?”
“听闻太子是自雍城回来的,如何随行的卫士个个带伤,你可曾询问?”
司马欣推开七嘴八舌的同僚,兀自寻一处空席坐了,他还在想申虎的案子,反复回忆问案过程,确定中间并无差错,这才腾出心思与同僚搭话。
他望向其中一人,不由得笑骂,“什么一个小娃娃,你这厮,秦国太子也敢小视!”
那人好冤枉,“你又不是不知,我家那小子同太子一般年岁,而今话还说不囫囵。”
边上的人听了起哄嬉笑,“哈哈哈!龙固生龙,龟固生龟!”
“嗨呀,竖子拐着弯骂我,你才是龟!”
司马欣打断众人的笑闹,“少君年少贤明,署内文书卷卷看得详细,我等司职往后当更加用心才是。”
老县长自外间回来,闻听此言,抚须慨叹,“欣说得对,吾县虽小,但为官护法安民,不可疏忽大意。“
诸吏员忙收了玩笑之心,拱手揖拜,“吾等谨记。”
天将明时,秦栘从案桌上醒来,身上披着一条芦花被,脸颊被面前铺陈的竹简拓出一条一条的红印子,穿戴整齐的侍人坐在长案的另一侧,已整理好了案上被他翻乱的简牍。
“子向为何不多睡一会儿?”
面前人拿一卷书抵在颌下,含笑的眼映着室中将熄未熄的烛火,“只怕咸阳宫中的奴仆都已给少君惯坏了。”
“在雍城怎不见你也这般同太后解闷?”
“那可不敢,长信侯要杀人的。”
秦栘听他提起嫪毐,实在不能不好奇,“长信侯是个怎样的人?”
子向面上泛出难色,“怎样的人?”
“对,是个怎样的人?”
子向敛去笑容,直视着他的眼睛,“少君当真想知道?”
“想。”
子向默然良久,开口答他时口吻凝重,用了他不该用,也不能用的言辞,“一个妄人,一个庸人,一个必死之人,一个可恨之人。”
秦栘没有穷究这句话中的含义,他更想知道,“他对祖母……是真心的吗?”
“少君年纪还小,待长大了便知,世间男子纵有一寸真心,分予财富,声名,权位,还剩多少能留给一个女子。”
秦栘心有所感,尽管一杆子打死未免武断,可后世的女孩子也许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才变得越来越独立,越来越努力,怀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保持着对现实的清醒认识,最终成就了越来越优秀的自己。
“我言长信侯为妄人,是因他做出许多狂妄之事,我道他是庸人,因他不能免俗,也终为权势所累,我知他必死,因他自以为得了太后宠信,便忘了大秦还有国君。”
“那可恨之人呢?”
秦栘问完,面前人又不说话了,他也不着急催问,只伸手拨亮案上的灯火,离天亮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子向拿开颌下的书简,优美的下颌线也被竹书拓出深深浅浅的线条,“少君觉得,子向好看吗?”
秦栘实话实说,“世间少有好看的人。”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漂亮又英气不失。
“庆盈呢?”
秦栘知道,对方说得是太后身旁的另一个侍人,他想起庆盈出众的相貌,“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