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回到书房发了一顿脾气,冷静下来,又叫人取来孩儿方才在门外朗读的那卷《左氏春秋》,重新审读了庄公那一册。
读罢沉思良久,忽有所悟,他近日之所为,或与庄公无异也。
庄公以姜氏为由,罔顾法度,爱宠太叔段,实欲令他行不义之事,背不义之名,好一举而克之。他如今超拔景腾,原是想物尽其力,人尽其才,却反令他恃才傲物,自命不凡,失了原有的品性。
他与庄公目的截然相反,却用了同样的手段,他甚至不如庄公高明,庄公至少达到了目的,而他施恩太早,爱顾太深,竟险些毁了自己一员大将。
咸阳城中一处酒肆雅间内,昌文君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约了王绾饮酒。
不想对方误了时辰,进门时还好生狼狈,芈平好不诧异,“这是怎么了?”
王绾摆手,一脸汗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怪我爱看热闹,活该被蜂子追得满园子跑。”
“什么热闹,怎还有蜂子?”
王绾将花园里发生的事情简要道来,“说来也巧,若非那一窝蜂子,今日章台宫内必见血光。”
“蜂子厉害,先生可伤着了么?”
“哈哈,那倒不曾,幸亏我跑得快呀。”
芈平想起那等场面也忍俊不禁,笑罢眉头却不由自主锁得更紧,“当初君上任命景腾为咸阳内史,兄长曾经再三规劝,此人年纪轻轻,功劳不显,如何服众。”
“君上听不进去?”
“也不是听不进去,君上倒是问了我的意见。”
“昌文君怎么说?”
芈平心中羞愧,“我原以为君上有意提拔亲信,猜想这年轻人或有过人的才能,便没多说。”
“如今看来呢?”
芈平亲自动手给对坐之人斟满水酒,“如今看来,是我这个御史当得不称职。”
王绾比芈平要大几岁,二人私交甚好,“我知你有你的难处。”
“先生毋须安慰我,若我当真襟怀磊落,能一心为公,又何来难处。”
王绾理智地不再往深处多谈了,“说吧,今日叫我来,为何事?”
芈平道明缘由,“我想了又想,此事还须先生出马。”
“早该如此,赵太后纵有天大的过错,到底是秦王生母,此事惹出多少非议。”
“若能迎太后回宫,再好不过。”
王绾端起酒碗,“华阳宫老太后那里,我可以一试,但君上那里,你可莫要指望我去进言。”
昌平苦笑,莫说王绾,便是他自己,也不敢当面向秦王提及此事,“先生放心,我再设法探探君上的口风。”
王绾愣了一下,“你是说,此事并非君上授意?”
“太子体恤君上,特来请托。”
“少君倒是一片孝心,却不知君上领不领这份情。”
“领不领不打紧,要紧的是此事于国有益。”
王绾叹息,“昔日吕相广招天下游士,六国士子争相入秦,这几年大不如从前了,国尉初见君上之时便曾言说,秦王性情刚烈残暴,欠缺仁德之心,后来是李斯,蒙恬苦苦挽留,缭才答应留在秦国,秦王如此对待生母,更像是印证了国尉之言,加之山东六国以讹传讹,诋毁君上,哪还有才士敢来秦国。”
“先生看得明白,那平也就不多说了。”
王绾离开酒肆,回府换了衣裳,当日便去了华阳宫请见太后。
老太后倒是没想到会有大臣过来,“谒者来此何事啊。”
“为大秦朝野安定,特来向太后问计。”
“朝野安定?我倒不知现在有什么不安定的。”
“朝中楚人一系现已到了危急存亡之际。”
老太后抬了一下垂耷的眼皮,“言重了,何至于此。”
王绾起身长揖再拜,“长信侯事败,咸阳内外戍卫大权落入昌文君之手,吕不韦去相,昌平君接过相邦大权,长公子受封为太子,储位尘埃落定,太后以为,君上为何偏在此时兴师伐楚?”
老太后默而不语,近来宗室频频来信,使者也接二连三,国君要打仗,她一个老婆子能做得谁的主。
“他若真有那个一统天下的志向,何惧秦楚之别也,站在秦国朝堂之上的不是秦臣,难道还是楚臣不成?若连这点胸怀也没有,还谈什么天下共主!”
“物极必反,盛极而衰,居安思危,存身之道,前朝后宫一体,还望太后多为后辈计。”
老太后久久未发一言,“我老了,事到如今还能做什么呢,秦国自有法度,君上也是个有主意的。”
“太后,赵太后已居雍城三年,该回来了。”
老太后听得赵姬之名,不觉又冷下脸来,“她做出这等丑事,还有脸回来?”
“赵太后毕竟是君上的生母,如今正是时机,在朝,秦相能令秦魏顺利会师,宫中,老太后肯稍退一步,如此君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是秦王让你来同我说的?”
王绾自不会提好友昌文,想了想,索性把小太子卖了,“不敢欺瞒太后,君上并未言于微臣,是少君有此意。”
“扶苏?”
“不错,少君思念母亲,反倒因此怜惜君上,道君上与生母咫尺之遥不得相见。”
华阳太后心有戚戚,那是楚国宗室最好的姑娘,也是她最喜欢的晚辈,千里迢迢来到秦国,谁知只有短短几年的好时光。
王绾见太后伤怀,趁热打铁,“如今吕相已去,赵太后除了君上别无倚仗,嫪毐之事在前,太后久留雍城于国不利。”
外臣话音落下,昏暗的殿宇下静得只有火中龟甲轻微的爆裂声。
就在王绾以为老太后依旧不为所动之时,忽听对方冷笑一声,“回来便回来吧,我还怕她不成。”
天上无星无月,院子里时有两三声蝼蛄,景卬睡得正香,翻身之际突然被人大力摇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
老爹一身酒气好熏人,两只眼睛红似火烧,“你娘呢?”
他困倦地揉揉眼,“阿姆到有成叔那儿去了。”
“何时去的?这个时辰了,怎还不回来!”
他觉得老爹真烦,问得问题好蠢,“都这个时辰了,有成叔家里又不是没有床睡。”
景腾变了脸色,两只大手把儿子抓得更紧,“你说她常常宿在旁人那里!”
“也没见你天天在自己家睡呀,有成叔又不是旁人,你不在家的时候他也经常来呢。”
他话没说完就被老爹一耳刮子打翻在床上,张嘴正要哭,扭头却瞧见他爹仿佛天塌了一般,疯了吧唧大吼一声,提起进来时撂在地上的秦剑,杀气腾腾冲了出去。
少年揉揉脸上的巴掌印子,惆怅地接着睡了,临睡前心里还在想,为何他爹不是有成叔呢,有成叔最好了,肯定不打他。